大多数书都被移去了云城校区,但原始档案太浩杂,来不及、也无法挪地方。
王凛欧在里头待到半夜,直到人都走光了,才在档案室逛了一圈,踏着月光回家。
[……他家境殷实,惯会散财。国难当头时自费五万,资助箱奁船只等三千余……]
家门口,少不了有脑袋发热的年轻人泼的鸡血或鸭肠,腥臭无比。王凛欧拿袖子拨开锁眼上的臭鸡蛋,开门进了屋。
书桌上摆满了各个大家的译本和他自己做的文献翻译,论文手稿则整齐码在一边。
王凛欧把大书包一拉,里头装满了从图书馆里偷拿出来档案书卷——今天,最后一批能运出来的档案都摞在这了。
年轻的院长把手稿和书卷裹在一起,拿自家产的防水箱子装好,又拿蛇皮袋裹了里三层外三层。
“叔啊,你帮我备个车夫呗。对,最好夜里出,他得避开洋人的巡逻。嗐,能干啥坏事儿啊?我不出城!欸,谢谢您嘞!”
一通电话之后,王凛欧像是了了一桩心事,带着个浅浅的笑,和衣睡倒在了床上。
[……但万没想到,人之善变。远泛不才,也无荣幸与此尊高人相提并论!我非审时度势之辈,也无甚巅峰治学之心,唯一所愿,问心无愧耳!今生唯一后悔,便是没早日认清真面目,否则,或能及时止损。也罢!中国之大,没有容不下两个人的道理。今后有我无他,不复相见。凛欧相关事,再不必知会我!]
这一番争执,也成了八卦,传到战地里,一传十、十传百。
唐立言这天就听到有人在讨论,说,咱们在这拼命护着前线,大学里的先生却上赶着戳断自己的脊梁骨。
年轻的军官当即就不乐意了,把这几个嚼舌根的兵揪出来,罚了几圈跑操。
“那王先生就是人人都在骂呀!”小兵委屈的很,“报纸上都写着呢,跟他老朋友都要绝交了!我虽然不识字儿,可我朋友念给我听过噻。”
唐立言一直忙得昏天黑地,功夫全花在战报和路线上了,哪有功夫管文人的嘴皮子战,听这么一出,才管政委要了份报纸,仔仔细细看起来。
越看,唐立言越觉得事出蹊跷,干脆趁着最近形势宽松,想着申请去王凛欧家找一趟人,也顺便请假给裴山拍个电报。
只是唐立言一转背,小兵们便又围到一起,窃窃私语:
“咱们队长也是个奇人。听说啊,有人看到他穿着姑娘家的衣服半夜在街上逛游,行李箱里还压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脂粉。嗳,你说,师座器重他,该不会就是看中了——”
“可不是嘛!我听说他还唱过戏哩!扮得男不男女不女,要不是靠这些歪门邪道,怎么可能年纪比我还小,就升得这样快!”
“他哪来的脸色训人哦?队长每周都会给云城那边寄钱,你们知道吧?云城那边不是有敌系总偷军火和信息吗?我看——”
“嘘——这种事情怎么能乱讲啊!收声收声!”
话题中心的人听不见这些议论,反正真真假假,他也早就习惯了。
入夜后,洪街早就没了人影。家家过了申时就大门紧闭,唯有唐立言一个人鬼影似的飘着。
咚咚咚三声,王公馆没人应。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啊。”唐立言心下觉得奇怪,便加重了手上敲门的力气,依旧没人应答。
抬头一看,王凛欧最宝贝的那盆花,被带回了公馆。可昼夜温差这么大,花放在窗台上,很容易被冻死。
唐立言心里拐了几个弯,没明白王老师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先行离开,径直去给裴山发电报。
电报是和新闻一起被看到的。
正巧这天赶上开荤,裴山跟其他学院的教授们一起搭伙,碰见陈伯杭跳着过来,说今天的报纸和电报都到了。
小姑娘眼睛里全是狡黠,尤其盯着裴山说:“电报是从雁城发来的!”
大家只知道怀璋认识一位军爷,人在雁城,跟云城这边联系密切,连军饷都省下来给裴山,却不知这人是谁。
人俩关系近不是什么奇事,反倒报纸更叫人觉得新鲜。毕竟长期窝在山脚下,谁都想知道些近期的新闻。
“哎哟,远泛啊,今天的头条,又是侬那老对家欸。想不想听喔?”柳乙道抢过报,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在秦远泛发火之前,大声念出了标题,“政治学系院长王凛欧辞职——”柳所长说到一半,不可置信地顿了顿,才小声念出来,“沉、沉了百兽河?!”
“什么玩意儿?”
“啊?”
“你再说一遍!”
一群人均是惊愕的,唯独秦远泛反应慢了半拍,等大家都抢着报纸翻来覆去地确认个遍,才支支吾吾地问:“为、为什么沉河?”
“远泛,你……先缓一缓。”裴山担心他的身体和病情,赶忙跑过去把报纸夺下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个大概,心里也郁结,面上却得强笑着安慰道,“药有没有带在身上?”
“我问你,他为什么沉河?”秦院长的语气似是哀求又似是自责,悲伤都化在了半只浑浊的眼睛里,“不是都过上好日子了吗?沉什么河!他真当我是傻子?”
秦远泛又成了平日里暴躁又古板的样子,抢过报纸,手抖得厉害。
一堆人也不敢拦,就这么捉摸着报纸里的话,面面相觑,互相摇了摇头。
“好一个‘不肯再受辱’!好一个‘看不清文化出路’!他早干什么去了?!接了聘书就好好教书,这会逞什么英雄!他当自己是谁,这样就能被记住是么?!”
秦远泛颤抖着把报纸撕得粉碎,等碎片都随风扬了,又想起自己还没看全他的遗书,赶紧去碎片里去找,去拼。
可风这么大,哪里能让他拼得起全貌。
裴山赶上前摁住他,“远泛,没有遗书。”见人还是懵的,裴山才又重复了一遍,“报纸上没有登出遗书。你等我一下,我给之白回个电报。一有消息,我叫他联系我们!”
“好、好。”秦远泛终是闹不动了,颓然地坐下,努力平复心跳。
一周后,一个开着车的人送来一封信,和一个钥匙。说是王凛欧先生的叔叔遣他来送东西。
信上说,老校区里那些难搬走的档案,都被凛欧藏在公馆的地下仓库里。仓库钥匙由车夫送到,暗门画在了纸上附后。
信上还说,抱歉,凛欧坏了各位同仁的名声。请诸位也学一学秦院长,就当星云楼里从没存在过这号人物。
可云城确实没有王凛欧,也没有星云楼。
只有他的老对头秦远泛,两天两夜没怎么进过米。连半只眼失明和咳血都坚持按时上课的教书匠,此时却请了一周的病假,行尸走肉似的窝在屋子里。
裴山许多次进去送饭,发现早上摆的碗,几乎没动过。
期间空袭警报响了一次,屋里人像是听不见,全靠裴山冲进去,把人拉出来。
“快去防空洞!”裴山把门踹开,又气又急地把人拉起来,才看到床上侧卧着的人,手里拿着本书。
书本在拉扯中掉在地上,裴山来不及去捡,拽着秦远泛就往出跑。
炮弹便是在此时落在了屋顶上。两个人疯跑出去几十米远,听到轰的一声,平房循声倒塌。
“埋了。”秦远泛呆呆看着那个方向说。
“什么埋了?”裴山心有余悸,生怕他跑回去取什么东西。
好在秦院长心智清醒,只是拍拍衣服,转身往反方向的防空洞走。
“书,关于云杉种植的。”秦远泛留给裴山一个背影,和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我原想在化院门口种一棵来着。”
留在门口,亭亭如盖,好等他来看。
第65章 派出所?还是…回家?
雁城也是有云杉树的。尤其是山旁,瀑布旁,立着改良过的移植品种。
“都说云杉喜阴寒。”裴山注意到唐立言的眼睛落在这些植株上,便解释道,“但是这种植物真的很刚劲。不管在哪,都能随意生长。”
“你懂的还挺多。”唐立言笑笑,问,“那个纪念品店,是不是卖的云杉周边?”
“好像是。”
两个人现在已经在下山的路上,裴山听完这句话,便领着唐立言进了店里。里面确实是纪念品专卖,有许多山头特有的木制品或冰箱贴一类的玩意。
“这个还挺有意思的嘿。”唐立言指着橱窗,“这是哨子是吧?来一个!”
裴山笑问他怎么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唐立言便说他在警校的时候天天听教官哨响,老想自己搞一个挂脖子上。不但给自己搞,唐立言给裴山也买了一个。
“为什么要给我?”裴山哭笑不得地看着它,“红线配原木色,挂在这真的很奇怪。”
“那也比你那红绳一样的纹身强!”唐立言咕哝道。
裴山便不说话,憋着笑拉他下山。
虽然一夜没怎么睡,但裴山没觉得有多疲惫,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这个形容词不太精准,但裴山确实是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唐立言。
裴山看到警官昨晚的问:“你想去看我们的话剧排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