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人的脚步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是默许还是不悦:“也行。”
于是裴山又骑着摩托,把人带到剧院里。
这间剧院平日没什么人,尤其是在白天,只有少数几个剧团会借用排练场地,因此租金也便宜。
《长夏》的排练已经进入白热阶段,时沛要求演员们都带妆彩排,时不时跟着舞台效果改一些细节。
裴山跟唐立言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舞台上,一位身穿长衫、学者模样的人念着独白,而后突然纵身一跃,沉入百兽河里。背景音乐循着扑通一声变得激昂悲怆,大幕拉下,黑衣的旁白驾着马车念道,“我不肯再受辱……”
话音落下,裴山拉着唐立言在台前坐稳,就看见时沛一手捧着画满了条条杠杠的纸,铅笔笔帽被他咬得凹凸不平。
“山山,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时沛的眼神没分给唐立言,“早知道你来,我们就晚点开始,让你看完整场。”
“不用,我们就来看一眼,过会就回去了。”裴山说。
唐立言倒是把这句话听出些不一样的意思来——瞧瞧,裴山在自己跟前男友之间,还是偏向自己的嘛!
年轻的警官心满意足,笑笑说:“对,他就是带我来看个新鲜!”
“行吧。”时沛指着剧本,又往台上撇了撇嘴,“按照改编后的剧本,下一幕是学生经过河畔,把先生救起。”
唐立言听到这,问:“这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啊。我还以为,这人得拿自己的死换点什么?”
裴山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其实是该这样的。无论是从历史,还是逻辑来看,他都该做个英雄,作为死者被人铭记——”主笔人说着坐上了台,朝身后演员指了指,“也许是这位演员沉河前的台词触动到我吧,我跟时导一致觉得,仅仅是‘记得’他,未免太残忍。”
这话没得到什么反馈,因为年轻的警官还没反应过来——他以为裴山是在跟演员说话,又像在跟自己对话,反正听得云里雾里。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样的结局才是好的。悲剧虽然能给人更深的印象,但置身其中的人会觉得天都要塌下来。”裴山盯着台上,“所以,也许这就是创作的魅力?弥补那些遗憾,又给看客留有想象的空间。”
裴山没意料到,自己的这番话会让唐立言心情忽上忽下的。在他的警官眼里,他和时沛是默契的,也是其他人无法替代的。
“挺好的。你们聊吧。”唐立言撇过头,当即决定再也不要来这个地方。
裴山问:“这就回去了吗?”
“回!”
“我跟你一起。”裴山朝时沛打了个招呼,理所当然得到一个白眼,悻悻跟着唐立言出门,“回警队?还是回家?”
“回警队吧。你等会,我先接个电话。”
正说着,唐立言拿起手机,示意他派出所有事,“喂?雁城市洪街派出所第一大队。”
“唐警官?我是郑采云。”那头的声音很大,大到裴山离了一米远都能听见,“你见过蔡寻么?”
蔡寻这个名字有些久远,裴山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受到过那群混混的骚扰了。可能是这位警官的功劳,于是裴山离唐立言近了些,听到话筒里传出郑采云的连连哭声:“蔡寻可能离家出走了……我本来以为他昨天是去何律师家里,就没管。可我今天去问,发现何律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你别着急。”唐立言收起平日无所谓的浪荡姿态,无比严肃地问,“我现在回所里。你现在拿着身份证和关系证明去报案,然后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地点,以及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郑采云断断续续说了好一会,裴山才听明白。
他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不知道身份的、郑采云的丈夫,就是蔡寻的父亲——蔡氏冶金厂的老板,蔡赟。
这是令他吃惊的。蔡赟一直是以民营企业家、慈善家的身份示人,市民们提到这个人,也只会说,他有个不争气的孩子和一个抛头露面的妻子,最过分的丑闻也不过是“绿帽子”之类的谣言。裴山着实没能把这样一个成功谦和的形象,和那天疯了一样砸店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你早就知道了?”裴山坐上摩托后座,问唐立言,“怪不得那天我问你,那个人是谁,你都不告诉我。”
“做笔录那会就知道了。我寻思着,你知道这些除了给自己添堵,没别的用。干脆不说了。”唐立言拧了两下把手,“坐稳了,我得开快点。”
裴山坐上车,问:“蔡寻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嗐,小孩脾气犯了。”唐立言叹口气,“何律师想替他爸打官司、保他爸出来。但是蔡赟家暴这事儿,何律师是知道的。蔡寻这小子估计自己心里也矛盾吧,怕何律师帮着他爸说瞎话,又觉得自己挺可怜。一时没想开,就跑出去了。”
唐立言早在救完裴山、给蔡赟做完笔录那天,就接到了何文泽的电话。
对方问他案件的进展如何,以及为什么会带走蔡赟。声音照旧是彬彬有礼的,措辞也很客气,明显是为自己的东家效劳,像个尽职尽责的管家一般。
“不便透露。具体结果要等判决。”这是唐立言当时的回答。
后来,唐立言和同事们不是没有调查过蔡赟的社会关系。几乎人人都说,蔡赟是个温和有礼的老板,经常做慈善,甚至给母校镇中学捐了一栋楼。只有郑采云,在接受询问当天非常激动,顶着还没痊愈的、青肿的脸,手中拿着伤情鉴定,跟女警员一遍一遍描述被打的惨状。
而蔡寻,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哪怕是被问到“是否遭受过暴力”这种问题,也是无所谓地说:“打啊,对着打呗。”
少年黄色的刘海长到要戳进眼睛里。唐立言没忍住帮他拨了拨额前的头发,却发现他额角有一块未愈的疤。
“少碰我!”蔡寻被刺激到,突然跳起来,把桌子猛地一掀,“以前就晓得抓我!我打的架算么子哦?老蔡打人都是拿酒瓶直接呼的!还有姓郑的那个贱人,喜欢偷人!抓去啊,一人关一边,让雁城姓蔡的都死绝才好!”
蔡寻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眼圈红红的,像是被自己气哭了。
但下一秒,这头小狮子又顺了毛,战战兢兢坐下来,问唐立言:“那个,我开玩笑的噻。你们不会真把我们家人都抓起来吧?”
唐立言顿了两秒,示意大家都离开。等人都走光了,才回头放了卷纸巾在蔡寻面前。
少年抬头的弧度很小,但也能看到他眼圈红了,“唐警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唐立言等着他开口,却只能听到房里空调嗡嗡的响声。但唐立言极少见的有耐心,一直等到阮明知在外面催促,才听到蔡寻问:“我爸如果真被抓起来,大概多久能出来哇……”
唐立言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这我说了不算,何律师不知道会不会出庭。他去的话,应该会告诉你。”
他当然知道,这种回答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只是唐立言能感受到蔡寻对何文泽的依赖感,也能猜出,在父爱缺位时,何律师的关照给了蔡寻多少温暖。
但,如果郑采云和蔡赟真的对簿公堂,而何文泽又为蔡赟做辩护,唐立言不敢想象,这对蔡寻会是场多大的打击。
蔡寻今年十八岁不到吧?唐立言想,怎么人人的十八岁,都这么难?
*
唐警官的走神自然逃不过后座人的眼睛。
裴山见唐立言情绪不对,适时搂紧了,迎着风大声喊:“开摩托还走神,很容易出事。”
“嗐,没事儿,想起蔡寻那小子了。”唐立言说,“听郑姐那意思,他吧,太矛盾。又想逃开他爹的掌控,又不想这么早失去父爱,一听何文泽要为打自己的人做辩护,心里一气,就跑出去了。”
裴山一路无话。他只担心唐立言开得这样快,会出什么事故,因此一分钟都不敢让前座的人分神。一直到派出所后,才说了一句:“你小心一点。”
唐立言也没什么空说别的话,因为警官和同事匆匆交代了一句,便进了所里。
落单的人便停在门外站了一会,直到叽叽喳喳的声音被大门隔住,才回了书店,继续完成沈拙清交给他的新书。
书店在被砸后仔细打扫又翻修过一遍,玻璃墙也改成了实心的。当时时沛还损过他这过于复古的审美,笑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个玻璃门都不敢装了。
裴山确实是不敢冒险。倒不是怕自己会有危险,是怕给基层民警——主要是某个民警——加了工作量。
时至夏末,雁城的昼夜温差骤增,随之而来的是每晚都会有的雷阵雨。
裴山写着写着忘了时辰,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时间,时沛还在主城剧场里耗着。裴山就自己把电视打开,随便调台听个响。
暴雨倾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门外轰隆一声,银蛇划破夜幕,雨点刷刷打在雨棚上。
电视随之震了震,裴山赶忙起来,想拔掉电源。
走进屏幕后,才看清自己调到的是本地卫视。新闻标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