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们年轻,想法可能不太一样。”元裴说,“留下来也是好的。”
“谢谢裴哥。”时隐顿了顿,说,“我想回国发展。”
在意大利他始终只是过客,潦草地来过,还要再干干净净地出去。就像多年以前他曾经无意拐入了一个人的青春里,绕尽了弯路,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要困在里边了,结果最后还是从那些巷弄里走出来了。
他从元裴那儿回来,正是午后,让太阳晒得皮肤发热,顶着那让人头晕目眩的光,掏出手机给沈浔发消息: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他发完就听天由命似的把手机揣包里,挺直地走在街道上。他从前冷漠被动,就因为这种性格,好像把生命力许多重要的人都驱赶到自己的小世界之外去了,当初的不告而别,一走了之,就是最好的印证。
现在他想他也要主动一次,不管沈浔要嘲讽他还是怎么样都好,他要给这件事画一个句号。
*
沈浔来的时候穿的是薄卫衣和半截裤,天上难得下点小雨,他那卫衣帽子没遮好,头发稍微带了点湿润。时隐也把西装换下来了,衬衫套着T恤,两人见面均是一愣。
西装好像一层冰冷严肃的屏障,穿在身上就把身体里的热情和活力都封印了。现在那壳儿剥下来了,眼神亮堂堂的,他们都恍惚失神,差点以为眼前的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耳边隐隐约约有纷杂的蝉鸣声,沈浔笑了一下,本来就弯弯的嘴角轻轻往上边一提,不经意露出虎牙:“你来的好早,等很久了吗?”
“刚到。”时隐也冲他笑,笑得稍微费劲,“坐啊。”
他好久没见到这样的沈浔了。从罗马到威尼斯,沈浔不喜欢笑,对人说话也太不客气,时隐想起曾经听说过的各种传言,知道沈浔不是针对他才这样,而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他心里钝痛,一边猜测这些年沈浔经历了什么,一边有些自作多情地怀疑这和自己当初的一走了之有关。
他本意不是要伤害沈浔,可是他又好怕那个冷冰冰的沈浔就是自己造就出来的。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爱人,那他千刀万剐都不够还。
尽管这些想法都显得过于自大,但他还是心里慌乱,乱到不敢见沈浔。
沈浔把帽子放下去,抓了抓刘海。有几缕头发贴着脸颊,他浑然不觉。平时严肃淡漠的样子一下给打乱了,他显得没那么不近人情。
“下雨了?”时隐看了看窗外,“你没带伞,怎么不让助理送你?”
“他去约会了。”沈浔说。
时隐点点头,推菜单给他:“看看吧。”
餐厅是沈浔选的,时隐原是选了一家高档餐厅,仿佛拼了命要找什么东西来配沈浔的地位,又好像要拿这些充排场,好让他面对沈浔不那么心虚。
他们的差距从少年时候就存在,只是那时候没被撕扯得那么厉害。现在沈浔成名了,他又成了个刚出道的社畜,小小一方桌子,杯盏之间横着的是“配不上”三个字。
“我以前来过这家,东西很不错。”沈浔说,“好过你选的那家,又贵又难吃。”
头盘上了开胃酒,接下来是两份通心粉。这两人寒暄完,话就开始少了,有一搭没一搭,插在沉默的间隙里。
时隐嚼着无味,想说一说以前的事,可是又不忍心打破最后的一点温存。他等沈浔吃完,免得倒人胃口。
沈浔嚼着通心粉,一样味同嚼蜡。他知道时隐要走了,今天这顿是散伙饭。
“通心粉这个名字取得不好。”沈浔说,“通心通心,我看这心是堵的,吃了也不能让人互通心意。”
时隐愣了一下,抬眼看他。他放下叉子,身体略微前倾:“你要走了是吗?”
“……嗯。”时隐避开他的眼睛。
“我们什么关系,连这些话我都要从别人嘴里听说?”沈浔自嘲地笑,“你约我出来,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想说,”时隐抓着椅子边缘,“以前的事情……”
“过去了。”沈浔抢说。
时隐这后面的话又给噎了回去,“过去了”,他说“过去了”,不需要道歉,也没什么留恋。
时隐认命:“是,都过去了。”
“可是我的展子还没完,”沈浔接下去说,“我想问问你,翻译先生,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趟佛罗伦萨?”
时隐抬起头来,见到沈浔眼角眉梢带着笑意。他心里顿时起浪,像窗外的海水一样,被这笑意吹得一圈一圈摇晃起来。
原来沈浔是不想让他走。
时隐:“你真的不介意……”
“你就说你愿不愿意,”沈浔说,“我不想再临时换翻译了,就拜托你,至少再多留两天。”
时隐想了想:“好。我留下来。”
元裴让他回国,他自己也是有点想回去的,在异国他乡待着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可既然是沈浔想让他再留一下,那他就想办法再留一下吧。
彼此让步,冰破了,两个人吊着的心也放下来。一个愿意追,一个愿意留,就好像当初的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一样,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后半顿饭吃得放松多了,沈浔开始说一些自己的事情,大学的趣事,最近创作的难题等等。他们心里那根紧绷震颤的弦松弛下来,一点一点地,填补空缺,再绘出一个活生生的彼此来。
天晚些,沈浔送时隐坐地铁回去。车被自己职员收了,老板突然下凡坐坐地铁,却也乐在其中。空气咸而潮湿,这里的夏天难得下雨,一下起雨来,竟然有一点中国南方小城的味道,他们好像一下回到了过去。
时隐走在前面,沈浔隔着三五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默默地不说话。三五步不亲密,留给彼此空间,不远不近。
等地铁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太多的话,静静站着。
“我后天去佛罗伦萨。”沈浔说,“最后一场展子,还得麻烦你。”
“不会。”时隐觉得他太客气了,但好歹语气里没什么敌意,也没有阴阳怪气,他大概是习惯了这么说。
“其实你意大利语说得真的很好。”沈浔说,“我在这儿好多年了,你听上去很像当地人。我那天见到你,差点没敢认。”
“你可能只见过我小时候在街上打架的样子。”时隐笑了笑,“人靠衣装,我内里还是很虚,主要靠衣服撑着。”
他心里压抑着欣喜,像是木柴底下闷着的炉火,暖哄热烈,烧得噼啪响。原来那天沈浔不是没认出他,只是不敢认而已。
一般人久别重逢,见面彼此对视一眼,都要欣喜若狂打个招呼,再不济也要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不熟装熟。不敢认,只能说明他们对彼此都太不一样了,如此深刻,以至于让人看一眼就作痛,就头脑空白,什么社交礼仪忘得干干净净,连装都不会装了。
他想起沈浔养的那只猫,“混蛋”,这名字明摆着就是骂他。可是这些年,是那小“混蛋”一直替他陪着沈浔。谁会乐意花大价钱养一只猫来给自己添堵?
时隐突然意识到,也许沈浔并不是他表面上这个恨他讨厌他、要划清界限的样子,他对他是不是还有一点点的余情未了呢?
他转过头去,正好对上沈浔的眼睛。那人的目光好深好深,幽幽的,像藏着一把绿火。
时隐心跳扑通,胸膛深浅起伏。
沈浔,你还想要我,对不对?
地铁来了,哗啦破开空气,风鼓动着衣襟。伴随刺耳警报,地铁门开了,时隐顺了顺头发,说:“我走了。”
沈浔沉闷点头。
时隐转身上去。他指头死死拉着扶手,指尖掐白。在门内对望了一眼,他喉头滑动了一下,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既然我马上要走了,既然你还想要我,那么……
他缓缓张口:“沈浔。”
沈浔被这一声从翻涌的情绪里唤醒,眼睛动了动,轻轻地问了句:“嗯?”
时隐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天上:“你还缺男朋友吗?”
地铁陡然作声,尖锐的警报响起,是要关门了。沈浔睁大了眼睛,愣愣看着门内正对自己笑的时隐:“缺,缺你……”
门关上了,那话只堵在嗓子眼,他没来得及放声传达出去。地铁缓缓移动起来,又逐渐加速,时隐在里面冲他笑,那笑容是他从前没见过的,像白雾里初出的太阳,在湿漉漉的光里晕成一片。
“你等等!”
他冲过去,地铁一晃而过,眼前时隐的面容也晃成了一片虚影,他只来得及敲了一下安全门。
第74章
地铁开走了,时隐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幸而这一车都是外国人,没人听懂他们说的什么秘密。
他答应元裴说要回国,这次也是破罐子破摔,一股脑把话全说了,没来得及考虑别的,比如沈浔有没有对象,想不想谈恋爱,他自己要不要回国,以后要怎么办之类的,也没考虑假如对方不喜欢他,这话说出去多么难堪。
可实际上他也不需要考虑这些,因为他靠着车窗看到了,沈浔像个傻子一样冲过来敲门的样子。
他心都提上来了,幸好有安全门,要不然多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