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他自己都忘了的事,杨司乐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他们明明没见过面。
还是说,以前见过,只是他忘了?
“这儿在搞啥子活动嗦?”沉默了一路的司机突然开口,“广场上这么热闹。”
施年睁开眼,往他说的广场上望去。
看不见什么演出,只看见广场西南角围着一圈人,好几个还拿着手机不知道在拍什么。
他把车窗放下来,被劣质音响放大后的贝斯和架子鼓的声音一下钻进了车厢,伴着旁边广场舞大妈们用便携小蜜蜂放的《坐上火车去拉萨》。
好他妈的……吵。
施年收回视线,果断升起车窗,把这两种他厌恶的嘈杂乐声统统关在车外。
司机扯着安全带凑近了副驾那边的玻璃,饶有兴致地说:“同学,好像是你们学校的在表演。”他扭头看向施年,“那个打鼓的穿的跟你一样的校服。”
施年一愣,突然想起今天在冒菜馆里,杨司乐说晚上他们乐队在滨江广场有演出。
还是首演。
“师傅,这儿……是哪儿?”他问。
司机坐正身子挂档:“滨江路。”
施年咽了咽口水,握住大提琴琴盒的把手:“旁边这个是滨江广场?”
司机:“对啊,一贯的堵。”
施年看了眼红灯倒计时,着急忙慌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我就在这儿下,师傅好多钱?”
司机震惊:“路中间,咋下?等过了这个口子……”
“不用,就这里!我想起我还有急事!”
施年扫了贴在车座后的二维码,直接转了五十块给司机,然后二话不说打开车门,拖着琴盒从人行横道跑进了路边的广场。
音乐声越来越大,他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他已经依稀从围观人群的缝隙间看见了一只握着鼓槌,反复伸出来敲打鼓面的手。
那只手的小臂在路灯下泛着既柔又野的水光,校服衬衫的袖子被这暧昧的水雾浸湿,变成了半透明,听话地贴在上臂,绷出一段遒劲的肌肉曲线。
是杨司乐。
绝对是那个用筷子挑开他的手的杨司乐,他不会认错。
施年用力地盯着那一块缝隙,直到距离越来越近,碍于角度再也看不见。
一对情侣说笑着离开,他顺势拖着琴盒占据了那个空位,气喘吁吁地伸长脖子往里面望。
是他们。取了胸前的金属名牌,穿着白天那套衬衫配深蓝色卡其裤的校服。
谢沉站在最左边,用一件他以往毫无兴趣去了解的乐器,熟练地弹一段他从未听过的激昂的曲子。
陈楠站在右边,正一脸严肃地按着弦,脸上完全没了今天中午在饭桌上的轻松。
杨司乐坐在他们身后,一边敲着架子鼓一边用牙尖咬着下唇开朗地笑,时不时还和谢沉对视一眼,给出某种他看不懂的信号。
简直又漂亮又刺眼。
杨司乐进入了状态,眼睛里只装得下自己的架子鼓和他的两个队友,看不见别人。
他用鼓槌飞快地转了个花儿,随后重重一点头,利落地敲响镲,节奏蓦地舒缓下来。
连施年这个从来不听流行乐,觉得摇滚、电子很吵的人,都觉得这段变奏隐约透着一种平静的振奋。
“整晚嘅悲愤经已静,寂寞嘅街灯已转黑暗。”
他的耳旁传来一句粤语。
“独自在街中我感空虚,过往嘅憧憬都似梦。”
他看向左侧,一个领口系着和他的领带相同花色的蝴蝶结,没按音中规定把衬衫下摆扎进深蓝色百褶裙的女生,悠哉悠哉地盘着手,跟着谢沉和陈楠的调随意地唱。
“但愿在歌声可得一切。”
“但在现实怎得一切。”
她身形修长,同样只消稍稍抬头就能看尽那三个人的神情和动作。
施年好奇地瞥了一眼她别在胸前的名牌:“林漓 舞蹈表演系-芭蕾1班 学号:20171201……”
后面的看不清了。
嚯,居然是个学姐。
这边歌声暂停,那头谢沉的solo起。
他整个人都好似因这句听不见的“但在现实怎得一切”而狂了起来,先是缓缓背过众人,对着近在咫尺的庆江弹他想要的一切,再回身弓着身子,对着坚实的地面发狠地弹现实中不得的一切。
施年不知道这段是他和杨司乐改编来的,原本该由陈楠负责的电吉他主导的部分,变成了如今只有低沉的贝斯才能诉说的压抑。
他只知道,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谢沉。不平静的谢沉,亢奋的谢沉。
密集的鼓声再起,高|潮迸发。
谢沉将琴头抬高了一些,流畅地按出了漂亮的滑音,手速快得施年看不清。
施年听不见《坐上火车去拉萨》的旋律了,他眼里只看得见这个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的男孩,只听得见这个靠电流发音的乐器声。
鼓点敲在他心上,轰隆作响。
这个能在音中的新生入学典礼上表演钢琴独奏的人,次次考核拿全系第一的人,可以代替广场路灯发光的人,谁会对他吝惜赞叹和掌声呢?
“永远嘅等待,永远等待。”
“永远嘅等待,永远等待。”
女生用帆布鞋鞋尖打着节拍,反复哼唱着这一句。
伴奏渐弱,直到最后也永远在等待。
第一首歌,虽然陈楠在开头出了点岔子,但好歹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去了。
杨司乐弯腰拿起脚边的矿泉水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扫视围在对面的观众。
留下来的比他想象得多,哪怕没有主唱也有人愿意耐心听下去,开心!超级开心!
“啧,弹得稀烂。”
施年皱眉看向那个跟唱的女孩,发现她虽然嘴巴刻薄,脸上却带着隐隐约约的轻笑。
这什么人啊?!刚才明明唱得那么投入,曲子一完立马翻脸不认人,看不起谁呢?你行你上啊!
“别看了,”林漓睥睨着施年,无所谓地说,“我行,我可以上。”
施年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嘴,心想,我他妈说出声了???
林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名牌上:“原来是你,有名学弟。”
她看施年眼睛瞪得溜圆,忍不住逗他:“别捂嘴了弟弟,你没说出声,全写脸上了。”
施年松开手:“……我没有。”
林漓用下巴指了指里面的谢沉:“那是你朋友?我看你一直盯着他看。”
施年心虚地点了点头:“嗯。”
“他弹得不错,我说的是吉他手,太欠火候。”
施年在心里小声逼逼:人家主业是吹笛子的,干嘛鸡蛋里挑骨头。
林漓:“挑剔才有进步。”
施年服了:“你心理社的?!”
“借过一下。”林漓扒拉开前面的大叔,面无表情地答道,“我键盘侠社的。”
施年:“……”
他看着林漓慢悠悠地走到正在一边翻谱子一边喝水休息的谢沉面前,不知说了什么,谢沉听后,毫无波动地对她指了指杨司乐。
于是她又去和杨司乐交涉。
杨司乐听了她的话,眼睛“噔”地一亮,俯身不知从哪儿薅出了一个麦克风和几圈线,兴冲冲交到她手上。林漓把线连上麦克,另一头插|进音响,稍微试了试音。
陈楠挠了挠脑门儿,将信将疑地把杨司乐借他的电吉他从肩上取下来,交到这个一看就很不好惹的漂亮学姐手中,自己则从书包里拿出了竹笛,回头跟杨司乐要他的架子鼓箱当谱架。
围观群众看他们捣鼓来捣鼓去,左弹右吹半天都没下文,慢慢地散了不少。施年见前面没了人,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他想留下来,但又怕被杨司乐看见,毕竟他还不确定后者到底是何方神圣,场面只会相当尴尬。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找棵树打掩护的时候,坐在凳子上的杨司乐似乎是准备好了,抬头笔直地望了过来。
行吧……走不脱了,老老实实待这儿吧。
施年别开脸不看他,装作在等人。
杨司乐见他耳朵都红了,心里又气又无奈,无声地移开了视线。
“谢沉?”
“我ok。”
“陈楠?”
“马上,这个笛子高了一个调,我换一支,你们先开始。”
“学……学姐?”
“不用管我,我听着你的节奏进。”
第二首歌是杨司乐选的,《别,千万别》。朴树在上世纪末发表的专辑《我去2000年》里的歌。
刚搬去北京的时候,杨司乐非常喜欢骑着单车到处闲逛,替他沉睡中的爸爸看看故乡变成了什么样。
在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他认识了一家音像店的老板:男,今年三十九岁,单身,父母双亡,什么乐器都会一点儿,什么乐器都不精通。
他的主业是在网上卖盗版电影资源和帮人抢拍商品,副业是打理这堆满了一整个小单间的绝版唱片,偶尔卖一张出去交水电气费。
杨司乐就是蹭他的资源看完了那年新出的《爆裂鼓手》。
然后热血一上头,和无数看过此部电影的年轻人一样,他掉进了爵士鼓的坑。
但后来因为爵士太难,再加上老板一直打击他,说什么,现在全中国有几个乐意听爵士的,小心你苦练二十年结果去街头卖艺都讨不到钱,还被人指指点点“这打的是什么几把”,他只好悻悻地,按部就班地,转而跟老板学起了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