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施年便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健忘症最难治愈的病痛,不是突如其来毫无章法的遗忘,而是不经意间,并非出自他本意,不受他本人控制的,对别人造成的伤害。
此后他性格大变,话少了,社交断了,每天除了上学就是拉琴。
他不再写日记,只写备忘录;不喜欢出门玩儿,只爱待在房间里练指法;变得十分焦虑,唯恐出现第二个即使存在过也会无知无觉被他忘记的“洋洋哥哥”和“班长”。
他想,说不定我和杨司乐真的认识呢?万一我和他曾经是关系不错,互相叫小名的同学呢?万一只是我忘了呢?
可是——
凭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施年失去方向,果真丢了回家的路。他麻木地拖着硕大的琴盒,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这条无人经过的、昏暗的小巷中。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病为什么会好死不死地落到自己的头上。
他告诉小学同学,自己刚确诊健忘症,得到的回应是满屏的“挽尊”。他和初中的同桌说自己记性不好,同桌敷衍地答,嗯,看出来了。考进音中,他拜托同桌张晴好平常多多关照,张晴好却比他要更诚惶诚恐。
“学神谦虚了,不敢当不敢当,你罩我还差不多。”
施年眼眶通红,不甘的烈火快要把他的血液烧沸了。
他不知第多少次幻想大家明天醒来集体失忆,所有人的生命都重新来过,70亿人其乐融融。又或者,下一秒全人类就灭绝,只剩他一个,和大提琴孤独终老。
好吧……不可能。但我他妈的到底招谁惹谁了?!
施年既暴躁又无助,活生生委屈到鼻尖发酸。
他路过一家乐器行,无处发泄的愤懑不平逼得他恨不得把门口的铁皮垃圾桶踹翻,再像碾易拉罐一样把它踩扁。
踩成渣渣!
但当他抬起脚,正准备将愈发膨胀的破坏欲付诸行动时,他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像哥哥的那个男生半蹲着,把一个干瘦的小女孩抱在腿上,大手握小手,左上右下,左后右前。两人依偎在橱窗玻璃前,动作舒缓地比划来比划去。
施年看了眼橱窗里的商品,再抬头看了圈其他店的招牌,最终无声地收回了想踹垃圾桶的脚。
这儿是乐器街,那家店的橱窗里摆的是大提琴。
这个哥哥在教妹妹拉大提琴。
搁眼眶里悬了老半天的热泪唰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施年崩溃了。他扶着琴盒弯下腰,撑着膝盖无声痛哭。
他不知道这一幕是否让他想起了什么,他纯粹是被一种贯穿全部记忆的空荡与难过给击穿了。
焦虑失眠的时候,对着一张熟悉的脸却愣是想不起名字的时候,被同学当喜剧人物随意取笑的时候,突然忘记洋洋哥哥的时候,没日没夜背谱子考校乐团的时候,人生第一次对一个人一见钟情的时候,熬了几个通宵给这个人扒石玫瑰、北极猴的谱子,装无所谓地骗他是朋友给的,再被他用一句话拒绝的时候。
施年抓着琴盒把手蹲下|身,再也掩饰不了自己的哭声,像个小孩儿一样瘪着嘴,委屈至极地呜咽起来。
他好累。他太累了。
“哥哥。”
一只枯黄的小手,拿着卫生纸伸到施年跟前,刚好接住从他下巴上滴落的一大颗泪珠。
“小白哥哥。别哭了。”
女孩用另一只手扯了扯施年的衬衫袖子,说话声音很轻。
施年暂且止了哭声,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蹲到他面前的兄妹俩。
女孩仰头看向抱着他的男生:“我就说吧,小白哥哥一定是生病了。”
施年吸了吸鼻子:“小朋友,你认错人了。”
小女孩摇头:“我记得你,你就是小白哥哥,很会拉大提琴的小白哥哥。”
施年暗自讶异,用眼神向她身后的同龄男生求助。
男生拿过纸塞进他的手心,一脸不耐烦地说:“是夸你长得白。”
小女孩有点害羞地在哥哥怀里扭了扭:“我自己说我自己说。”
她亲自上阵跟施年解释:“小白哥哥那时候在台上,被光照得好白好白,我一下就看到了。”
施年越听越不明白,一时都忘了哭了,只呆呆地望着她瘦削的脸蛋。
“虽然我们病区好多人都像你这么白,但他们都没有你好看。”小女孩嘿嘿一笑,“你是生病的小朋友里最好看的。”
然后她扭头补充:“翔飞哥哥第二好看。”
施年心想,好熟悉的名字。
牟翔飞纠正:“我没生病,这个哥哥也没生病。”
施年强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眼眶又止不住地转红。
他声音喑哑地说:“是啊,哥哥生病了,治不好的病。”
牟翔飞听着别扭:……没必要,真没必要。
小女孩老成地叹了口气:“怪不得小白哥哥没办法来教我大提琴,原来是生病了。一定很痛吧,所以才不能来的。”
施年懵逼。
小女孩不管,伸出小指就要和他拉钩:“小白哥哥要听医生的话,赶快好起来哦,等你好了就教我拉真正的大提琴吧。”
施年还在懵。
牟翔飞清了清嗓子,躲在妹妹身后一脸戾气地跟他比口型:“说、好。”
施年迟疑地看回小女孩,不得不跟她拉钩:“……好。”
牟翔飞松了口气,起身把小女孩颠到了胳膊上让她坐着:“小白哥哥要回家了,答应护士姐姐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我们回医院睡觉好不好。”
小女孩恋恋不舍地看着施年,还想去拉他的手:“我们拉了钩了,这次不能再不来哦。”
施年无从保证:“哥哥争取。”
牟翔飞单手盖住妹妹的一只耳朵,面无表情地对施年沉声道:“施年,我晚点跟你商量,你先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实际上语气完全不像和人打商量的样子。
施年晃晃悠悠站起来,不清不楚地点了头,等到兄妹俩走远了,才两眼一瞪,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人怎么知道我叫施年???
他当机立断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的黑名单列表。
里面只躺着一个人:姓牟,名翔飞。
施年:……
嚯,竟然是他?
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要不了几章洋洋就会知道真相,再让我爽最后一把,我实在太想看可爱年年受委屈了。
第11章 你现在想亲我吗?
牟翔飞的妹妹得的是肝母细胞瘤,有肝外转移,去年夏初确的诊,挨了小半年化疗,今年年初终于动了第一次手术。
小姑娘醒来后,从哥哥那儿收到了成功走下手术台的奖励:一张五地高校联合新年音乐会的门票。是薛老师送牟翔飞的内部赠票。
音乐会在庆江办,所以在西南地区颇具盛名的庆江音中交响乐团也收到了主办方的邀请,期末考核一结束就召集成员排了个特别节目以作欢迎。
那天施年新理了发,黑西装熨得平整合身,左胸口还别着乐团老师统一发的,有欢迎和祝福之意的百合花胸针,活脱脱一个乙女向漫画里走出来的娇气小学弟。
任谁看都想不到,这个坐得离观众席最近,皮肤白皙、模样俊俏的首席大提琴手,白衬衫是从乱成狗窝的衣柜底下翻出来的,胸针的别法是他爹施正国照着百度经验现学的,并且首席本人因为准备这场演出已经连续吞了五天的氟安定。
小姑娘自然也想不到。
她只觉得小白哥哥拉琴的时候好优雅,偶尔抬眼看一下谱子的样子就像一只下凡的精灵,唇红齿白,皮肤透亮,好似在发光。
施年俨然成了她对“美好”的重要理解之一。
起初牟翔飞还没把她成天小白哥哥长小白哥哥短的念叨当回事,单纯以为是小孩子第一次听音乐会的新鲜感作祟,等兴奋劲儿过了,每天还是得委屈巴巴地喊不要扎针不要吃药不要进嗡嗡嗡的机器里躺着,很快就再也想不起那把琴。
直到元宵节晚上,他对着上腹痛到直哭的妹妹怎么哄都不管用,但一说“让小白哥哥教你大提琴”就见效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妹妹是认真地做了决定。
摊上事儿了。
妹妹管他要人,他怎么给?
兄妹俩的父母五年前被拐弯的大货车压在了车轮下,双双当场殒命,家里只剩一个年事已高的眼盲奶奶。事故赔偿金全砸进了深不见底的瘤子里,日常开支基本靠奶奶的低保。
牟翔飞上高中第一周,因一时冲动殴打同学受过处分,没了评优和评助学金的资格。为筹措高中学费和妹妹第二期治疗的费用,他同时找了三份工,待在学校里的机会少之又少,基本没什么朋友,更没工夫去经营人际关系,要到施年的联系方式尚且是个问题。
没办法,只能请班主任薛老师帮忙。
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施年,牟翔飞又琢磨:该如何在不让施年知道自己家事的情况下,说服他空出时间来医院教一个零基础的小孩子呢?
思来想去,决定给钱。
“所以这就是你那段时间跟个变态一样天天给我发消息,说要出来见面请我吃饭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