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训练开始前,他别着手指数了数,大概能趴在桌子上睡一个小时二十七分钟。
白散脸埋进队服里,紧紧咬着下唇,努力忍住想要发出一声声悲伤的呜咽。焦教练的卧室在二楼,他完全可以上去敲门,说着抱歉话拿到训练室钥匙,下楼取出自己房间的钥匙,再给焦教练送回去,也可以等到天亮,他直接来开门。
总之,他完全可以躺在软绵绵的床上满足地睡一觉。
这个想法生出的刹那,白散眼前一亮,在脑海中预先模拟五六遍过程,包括焦教练可能会说的话,他应该怎样答复,一一考虑清楚,也尽可能地回忆起了房间里那张小木床,是有多么柔软,多么令人难以抗拒。
但也仅仅是想想而已了,他努力尝试过,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梯,穿过一排房间,在距离焦教练卧室不足半米时却停下脚步,猛地回身,下了楼。
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夜深人静,倦人酣睡,这种时候扰人清梦,吵醒焦教练,他觉得无异于一块小蛋糕,吧唧,掉在地上。
简直比青椒都可恶。
以及……焦教练有起床气么 ?
从小到大最怕老师教导主任校长一类,看上去一点都不可爱柔软的人的白散这样想到,他无助地靠在训练室对面的墙壁上。
黑夜里,训练室里的灯带在漫开深蓝色光河,照亮缓缓浮动的空气。
他隐约能看到自己电脑前,放着解罢上午给他的一盒巧克力派,光线最明亮处,是机器人摆在桌前精心照料的一盆小多肉,绿色的,圆嘟嘟。
机器人跟他讲过多肉的学名,只记得是四个字,白散长叹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老头子了,是真正的老头子。
身体虚弱,记忆减退,还会在深夜里不睡觉,感慨人生。
刚才下楼的时候,白散犹豫过要不要先和解罢或者机器人挤一晚,打个地铺也行。
不过两秒,他消了念头,步伐沉重走下楼。
解罢睡眠很深,不容易叫醒,还会打呼噜,难度直接翻了一番。这大半夜,白散不敢大声喊他,只能轻轻敲门。
三分之一的概率。
他怕没叫醒解罢,先把其他睡眠浅的人吵醒。
比如机器人。
到时候也算没白费力气,他可以好好休息一下,而不是睁着眼干等天亮。
关键在于,机器人是个完美主义者,有强迫症。
除了偶尔失眠,允许自己打打《战场》外,他十年如一日,规定好几点睡就几点睡,不允许意料之外的事发生。早一分,迟一分,都会影响状态,仿佛天塌地陷,摆出扑克脸,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会在自省与自责中度过。
白散真切感受到了绝望。
仅依着月光照亮的走廊里,窗外树影摇晃,不断拥来的夜风带起玻璃响声,抑制,汹涌。
暗色中,伸手依稀可见五指,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微弱心跳,跃上指端的冷,和江岸的队服外套间逐渐消融在无明空气里的,他的气息。
他脑袋埋在队服里,微热的脸颊蹭了蹭衣领。
念起去年冬末,午后雪静,他跟小奶狗撒开欢儿跑了两圈,风吹得脸颊通红。
回到家,桌上有一杯水,还温着。
在孤立无援的时刻可以翻起柔软的回忆,像找到一颗草莓奶糖。白散靠墙边坐下,脑袋枕着膝盖,侧过的脸颊上有一个小酒窝。
但现实远比回忆更加复杂。
白散缩成一坨,小蘑菇似的长在墙边,已经安慰过自己蹲一晚就蹲一晚,六个小时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此时,前门传来一声轻微响动,大厅里落下脚步,一声比一声近。
白散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否则怎么会在一个普通夜晚,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他仰起脑袋,过大的队服还蒙在头上,露出来一双睁圆的眼睛眨了又眨,张口无言,懵懵地望着合上门,渐渐走近的江岸。
江岸一手覆在耳边,正接电话,他另一边手臂垂下,提着一个很大的公文包,看起来装满了东西,很沉。
楼里不算暗,白散知道江岸一定能看到他,虽然缩在墙边,只露出来了半个脑袋。在这一刻,他真正理解到了‘死灰复燃’的意思。
江岸有着能使他一瞬悬空坠落,一瞬所向披靡的神奇魔法。
蹲得时间久了,白散小腿发麻,站不起来,他往下拉了拉队服,抿了抿使劲儿往上翘的嘴角,眼巴巴瞅着江岸。
看我看我看我……
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江岸微抬起手臂,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应了电话另一边的人一声,目光直视前面,从白散面前走过。
熟悉的脚步声从隐约响起,清晰落在耳边,到缓缓消失,不过一分钟,秒针无声无息转动一圈。
凌晨一点的夜色,依旧树摇,风不止。
白散歪着脖子,脸颊贴住右肩,大脑一片空白盯着地面。
瓷砖的线条锋利干脆,一边微亮,映着薄薄的月光,一边暗淡,渐隐入混沌黑暗里。
过了几秒,白散回过神,夏季过去将半,如今才发现夏夜原来是凉的。
他慢吞吞地揪了揪队服,把它重新拉上去,一点点蒙住脑袋,遮挡视线,创造出了一个自己的小小的空间。
离去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落在耳边时,他正在数小绵羊,同时羡慕马可以站着睡觉,羡慕鱼可以睁着眼睛睡觉。
他也好困,好想睡觉,五个小时一眨眼便过去了。
忽然他蒙在脑袋上的队服被一只手掀了起来,他发着呆仰头望去。
江岸回来了,提在手上的公文包消失不见,放在了训练室前半米,休息区的长桌上,他问他为什么不睡觉。
白散扭过脑袋,一声不吭,转念间明白江岸刚才是去放东西,还是不想说话。他磨磨蹭蹭地动了动,原地转半圈,面朝墙壁,后背对着江岸。
“困吗?”江岸低声问。
白散沉默地摇了摇头,不到两秒,小脑袋点了一下,撞在膝盖上,他闷闷地揉了揉下巴。
有点疼,都怪膝盖。
江岸没再问第二遍,陪他在训练室门前待了一会儿,很快猜出大概。
“弄丢了房间钥匙?”
白散脑袋往胳膊里缩缩。
“不对吗,”江岸倾下身,陪他蹲在墙边,若有所思,“那就是钥匙落在了训练室?”
白散抿抿唇,又磨磨蹭蹭挪了挪,面向走廊,依旧背朝江岸。
“看来猜对了。”
白散脑袋埋在胳膊里,软乎乎的脸颊鼓了鼓。他很奇怪,他又没有说一个字,表情都没有露出给江岸看,江岸是怎样猜到的。
难道江岸是块冷漠无情、硬梆梆、黑乎乎、丑不拉几、会未卜先知的预言石头吗。
丑不拉几的江·石头·岸并没有预言到他的困惑。
“先来我房间睡一晚?”
未经思虑的,白散下意识点了点头,刚抬起,一怔,他猛地摇头,缩起来的一小坨从内而外散发着拒绝。
过了十几秒,江岸起身,“在房间门口等着,我去找焦立安拿钥匙。”
话音刚落,白散倏的转过身,揪住他衣摆,手指微微蜷起,张了张口,半晌,他才说出话来,声音干涩,很小。
“……别找焦教练,我再等一会。”
凌晨两点十一分,焦教练起得早,再等四个小时就可以了,打五局“战场”,两节课的时间。
江岸没开口,垂下眼,平静地注视他,侧身,抬眼看向训练室。
“钥匙放在哪了?”
白散垂着脑袋有点懊悔,他不想说话的,但是刚才已经开口,现在再坚持也没有意思了。他皱起眉,想了一会儿,努力绷着脸,回答江岸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小月亮抱枕,它后面有个别着纽扣的小口袋,钥匙就装在里面。”
即使知道钥匙在哪,门锁着,一样拿不出来的,白散不抱希望地想。
江岸“嗯”了声,留下一句“在这等我”,随后离开。
他出了楼,身影消失在门边,白散垂下脑袋望着打在地面上的浅影,不明白江岸要去做什么,其实一晚不睡也没事,挂个黑眼圈而已,好好睡一觉就消失了。
风声,呼吸声,秒针走动声,白散听得快睡着了,同时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环境下,再困都不可能睡着,只是闭眼假寐,熬时间。
在这样的声音中,多了一串窸窣响动,有脚步落下,在身后。
白散慢吞吞地转过身,看清发生了时候瞬间站起身,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揉了揉。
隔一扇玻璃门,江岸从楼外翻窗跳进训练室,走去他的座位,找到房间钥匙,包括手机一起给他拿了出来。
捏着那枚让他站在训练室门前苦等到现在的钥匙,白散一会儿弯了弯嘴角,一会儿抿住,他偏开目光,落在江岸身侧的地砖上,余光里缓缓往回收了收,在碰到江岸衣角时又快速移开,别扭地不看。
他手伸进口袋里,摸了一下钥匙,翻个身,又碰了碰,握在手心里,上面一定留有江岸的体温。
爬了墙又翻了窗,江岸身上不见一丝狼狈,他拍了拍衣间沾上的灰,放下挽起的袖口,神色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