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怒道:“谁要喝你泡的茶!要让我冷死吗!”
“啊?”徐朗错愕道:“我用的冷水?”
他的迟钝让二爷更加恼怒,他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徐朗,这不是他徐焉述的儿子。
徐朗手足无措后也只能叹口气,隐忍道:“我去烧热水,您等一会儿。”
他这是不愿谈下去的意思。
二爷冷笑:“不敢劳你大架。”
话是这么说,徐朗真的将滚水泡好的茶端上来时,他也只是冷眼看着,没有再砸另一个茶盏。
或许这和徐朗用的是他最喜欢的茶具有关。
“爹,我没怕,”徐朗坐在炕几另一边,黯然道:“我只是难过。我以为我做的够好了,不知道您还是不相信,还是瞒着我。”
二爷素来不喜欢听人指责,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和收养的小乞丐说明自己并不喜欢的谋生之道,可在傻儿子卑微的控诉中,居然感到了一丝心虚:傻儿子瞒着他没有一到奉天就回家他尚且差点儿与他断绝关系把他赶出去,此时再说我的事儿和你有什么干系是不是有点儿伤人?
二爷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道:“爹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还小,不懂得爹的考量。”
徐朗苦笑:“我都二十多岁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不是一次两次,说不定哪天就回不来了,您还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难道我连做个明白鬼的权力都没有?”
苦肉计,一定是苦肉计。
二爷再次忽略心口闷痛,奉天城内好几个有名望的医生都说他的心脏没有患上疾病,这不过是错觉。他向自己发出警报,说明傻儿子只是想刺探他的秘密,这是人性的卑劣处——也或许他比自己想的更加聪明,想从中获益——不能上当,不能被他脸上的失落迷惑。
“行了,别像个怨妇一样,这和相不相信没关系,将来有合适的时机我会告诉你的。”
二爷自以为的安抚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傻儿子苦笑一声,下炕走了。
二爷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的背影,傻儿子这是翅膀硬了居然敢不回他的话就走?!走!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二爷怒冲冲的想。
他揪住前襟,弓腰缩了起来。
二爷告诉自己,他不需要这么一个傻儿子,外边聪明的男孩儿多得是,只要他想,把一个孩子养成他喜欢的样子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听话,乖顺,决不多嘴,更不会不回他的话扭头就走。
胸口剧痛,二爷艰难喘息,扯开棉被将自己包裹住,蜷在里头,等着好似没有尽头的痛消失。
总会消失的。
痛一会儿,也不要紧。
第105章
数日前。
青禾竭力维持自己最后一份尊严。
湿毛巾移开,他大口贪婪的吸入空气,被绑在身后的双手不住痉挛。多年未曾经历的疼痛和对死亡的恐惧侵占了他的身与心,他知道再来几次自己的风度恐怕就会荡然无存,他会大叫会告饶,会流满脸的泪。
他的大脑还有一分腾给作乐——真的流了泪倒也无妨,脸上湿漉漉的,或许其中已然掺着泪水,总之旁人和他一样,是不大能分辨的。
大冈奏介仍是一副老绅士的打扮,他在一米距离外微微弯着腰,打量自己狼狈的犯人,并且以叹息口吻道:“我们本来可以相处的很愉快,你何必自讨苦吃?我的提议对你我来说,都是利大于弊,我不懂你为什么想不通。”
是啊,我为什么想不通。
张义山不在了,那么世间再也没有人能威胁他离开张铮,张义山的手段多狠啊!他可以不顾张铮的承诺与反对派人杀死杜回,而原因仅仅是不想与沈山海“尴尬”,他也可以不动声色顺水推舟让自己多年的老哥们替自己死在火车上,卢成志烧成焦炭的尸身运回奉天他居然还能抚棺大哭,像是恨不得与他一同殒命。他从来没打消过给张铮续弦的念头,他一直都看不上青禾。这么谨慎这么多疑的人,居然在他面前吐露卢成志死亡的真相,张义山从未打算让他活下去。他得到的股份、私产张义山想收回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张义山只是想让张铮看见他对张铮的纵容对他青禾的容忍,谁会怀疑张义山想要他自己的干儿子的命?他给青禾越多,夸他的次数越多,将他的位置摆的越高,那么青禾的死便和他的干系越小,他的伤心也就越真实。
青禾曾蜷缩在仍留存着张铮味道的被褥中瑟瑟发抖,他想告诉自己是你想得太多了张义山不会这么做,是你太多疑太没有安全感。可张义山的心思世上有几个人能猜得透啊!他所做一切都是在巩固自己的权势,巩固张氏不可撼动的地位,他当然乐于得到人们的褒扬和尊敬,可这并不妨碍他运用自己的权谋心计将所有有可能威胁到张氏的东西扼杀。他往往会选择对自己伤害最小的方法,所有人都不会知道一切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死也想不透。
青禾宁愿自己一无所觉。
大冈奏介的声音和话语充满诱惑与说服力:“还不晚,点点头,我会向你赔罪。”
青禾扯动嘴唇——他怀疑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前一刻他还感觉不到自己的脸颊和嘴唇,好像它们都在厚重的湿毛巾下因缺氧融化了似的——大冈奏介便看见了一抹代表着拒绝的笑和一张血色全无的脸。他直起腰,想不通这个戏子为什么会这么愚蠢,使得他只能抬手示意下属再次将湿毛巾覆上那张脸。
窒息的苦痛中,青禾想,我又怎么能想通呢?
那是张铮的父亲,是他的血脉来源,他骄纵张铮、宠爱张铮,让他生来便随心所欲,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这些事包括从天津的戏园子里捡回来一个青禾。他对张铮寄予厚望,在张铮犯错时做他没有任何疏漏的盾牌,在张铮醒悟时为他扫除一切障碍。他给了张铮一个父亲能给的一切,更惨淡经营将他推上高位,将来他会留给张铮一个强盛的东北,一支悍勇的军队,还有几百万信任他、拥戴他的人民。
他怎么能想通?他怎么敢想通?
他付出自己,想证明他配的起张铮,他不是张铮的负累。
然而他从未忘记,在张义山的眼中这永远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他有王永江的通天本领,或者乔幸之的显赫家世——或者,张铮真的只把他当成一个召之即来的小玩意儿,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爱好。
青禾不敢想象张铮再成一次亲自己会作何反应。
或许与此刻相同。
他的手臂上蹭出道道血痕,染红粗麻绳,痉挛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沉重,身上似乎压着千斤重担,想把他压到地下。
他的呼吸变轻,大冈奏介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腰才听见。
大冈接过那张湿毛巾,摇头道:“你的毅力让我刮目相看,但这并没有任何意义。”
青禾的声音几不可闻:“对我来说,它有意义。”
大冈在他雪一样白的脸上、颈上甚至手指上看到了不低头,或许他还能换几种方式,总有一种方式能取得效果。可……大冈叹口气,他此刻能忍受住这样的刑,将来也不会在意杀死他的是张义山还是其他人。
他这步棋走得毫无意义。
大冈奏介是一个理智的近乎冷酷的人,他的虐杀欲望在青禾苍白的肌肤上消失,他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这枚棋子。
用他要挟张铮?
大冈下一秒便否定了这个念头,张义山为了山河安宁不惜牺牲自己的义子,这是个多么好的噱头,不止奉天不止东北,恐怕国际报纸都会对此大书特书。大冈奏介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杀了他?
只会让奉军在战场上情绪更激昂。
蒲光俊敲门而入,他看出了大冈奏介进退两难的处境,也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大冈君,把他交给我吧。”
大冈奏介望着他。
蒲光俊道:“我喜欢男人,尤其是张铮的男人。我会留着他的命,然后把他交给张铮。”
蒲光俊此刻心中充满殉道者的快乐。
或许,多年前名为大河的日本人在他面前对青禾伸出猥亵的手时,邪恶的气息便涌进了他的心中,而他的嫉妒、不甘、愤恨成了滋养它的最好的环境。他潜藏多年,冷冷看着那个高傲的少帅和靠在少帅怀里的他曾经很喜欢的同学,不断在心中幻想,人后,少帅会对青禾做什么,青禾在他面前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张铮可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漫不经心的表现对他的厌弃,难道他只能忍受吗?
不,他不会。
他宁愿放弃自己的家庭,放弃自己的妻子,放弃她生下的孩子,也要为自己复仇。
大冈奏介不回头的离开,和他一同离开的还有所有保镖,王新仪,张铮恨之入骨的日本皇族。
这幢房子里只剩下两个中国人。
蒲光俊觉得自己求仁得仁,接下来,这个曾经和他平起平坐又踏上云端的青年将是他的所有物,任他施为。
青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蒲光俊温柔一笑,俯身解开绑在青禾手上的麻绳,声音带着无法遮掩的快乐和满足:“我盼这一天,盼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