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终于停下,车夫气喘吁吁,扶着膝盖,二爷给了他一块大洋。
这一路,徐朗不止在与黄包车夫一同跑,更分出心思来去想为什么爹会在那种地方出现,身边还有一个清秀的少年。
他早清楚二爷在他面前展露出的部分只是他整个人的冰山一角,但他不愿意正视,好像这样一来他们两个人更亲密似的。今天在倌馆巧遇如同当头棒喝,也给徐朗浇了一盆冷水。
二爷进了屋。
徐朗踌躇片刻,不敢坐下,站在门口说:“爹,我错了。回到奉天之后我该马上回家,不该耽误。”
二爷意兴阑珊,好像房中压根儿没有站着这么一个人。
徐朗单膝跪在他脚边,粗糙的手试探的搭在他的膝上,去追寻他的目光:“爹,我真的知错了。您相信我,我只是不想回家的时候让您看到我太狼狈。我本来想好好睡一觉再回来的。”
二爷在黄包车上火也压下去一些,于是没有让徐朗太过心惊胆战便开了口:“在那种地方睡?”
徐朗没有质问您不是也去了吗,只是垂头丧气道:“我二十多岁了,他们都笑话我。爹,我错了,您要是不高兴,我再也不去了。”
“这是你的事,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二爷语气平淡。
徐朗期期艾艾道:“爹,我真的错了,我往后真的不会再去那种地方,您别生气。”
二爷看着垂头丧气好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似的“儿子”,目光没有温度。他开始认真考虑把那个小倌儿赎出来,小倌或许心思太浮,但在他手下决翻不出什么浪,而且以他过尽千帆泡出来的机灵,应当能把自己伺候的很舒服。
一条不忠诚的狗,哪怕过去的表现再好,二爷也不想把他留在身边。
徐朗心中发慌,头一回犯上抓住了二爷的手,明悟道:“爹你别赶我走,我还要给你养老,我不放心你,我再也不会犯错了,我没有瞒过你任何事,今天真的只是个意外……”
说到最后,徐朗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在二爷面前没有任何筹码,和当初被银子砸到的时候一样。
良久,一直修长而苍白的手覆在他汗湿的头顶。
【作者有话说】:民Ⅱ月底完结。
第104章
二爷漫不经心挟菜,徐朗小心观察父亲的表情,怕他一不高兴又要赶自己走。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热切,二爷皱眉不悦道:“你不吃饭看我干什么?再看就滚出去。”
徐朗高兴的应了一声,低头大口大口扒饭。
二爷胃口不是很好,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这仗到底还打不打了?怎么三天两头回来?”
徐朗道:“本来要去京城的,不过帅府出了点事,少将就改了行程。”
不必徐朗说二爷也知道张铮为什么回来,他只是打心底感到不屑,堂堂一个少将,居然为养在家里的玩意儿连正事都不顾了,足可见其不堪大用。
徐朗凌晨才回奉天,在帅府洗了个澡便被侯骁等人拉到了相公堂子,又跟着黄包车跑了一路,脑袋比平时更迟钝,看父亲此刻脾气尚好,认为他不会再赶自己走,居然开口问:“您……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二爷淡淡道:“哪种地方?”
“就是、就是……”徐朗小声说:“您喜欢男人吗?”
话一出口,徐朗心跳如鼓的等待父亲的答案。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的是肯定还是否定,他和父亲之间总是横亘着一道看不见的沟壑,他努力了好多年还是没能将这沟壑填满,或许这件事是他和父亲关系的转机——至于是什么样的转机,徐朗仍然懵懂。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怎么样。”
二爷对儿子的忐忑视若无睹,正如他一贯的态度。
徐朗磕磕巴巴道:“我只是、只是想更、更了解您。”
二爷新奇的挑起一边眉毛,苍白没有血色脸上削薄的嘴唇在饭后难得泛着健康的殷红,他勾着唇,“了解我做什么?”
徐朗瞪大眼:“您是我的父亲,我当然想更了解您。”
二爷好笑的看着他因激动而脸红脖子粗的模样,说:“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只能算是你的养父,你不必太了解我。你二十多岁了,该独立了。”
“独立”两个字于徐朗却是一记重击,这意味着“父子”情分的断绝,意味着二爷从没把这么多年的相互陪伴当一回事,更意味着……他心中那点儿隐秘的心思再也得不到食粮。
徐朗可以不吃真正的粮食,但他的妄想却贪婪无比。
二爷道:“我知道你孝顺,这样罢,我另外给你买一处宅子,你尽可娶妻生子,过你自己的日子。”二爷又补上一句:“要常回来伺候我,妻儿固然重要,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应当是我。”
即便是这么不讲道理的话,二爷也能说得云淡风轻。
徐朗既惊又怒,不敢相信父亲居然想这样打发他,可心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喜悦——最起码他不是全然无动于衷,对他还有眷恋。
徐朗:“我不娶妻,也不要孩子。”
二爷倒吃了惊,说:“怎么,你对着女人没有兴致?这可不好,小倌玩玩儿也就算了,不能因此耽搁人生大事。”
徐朗额头抽痛,“那您怎么不娶妻?”
二爷道:“我不需要。”
徐朗吸了口气:“我也不需要。”
这场父子之间的谈话陷入僵局,二爷沉吟良久,摇头道:“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你喜欢百灵?我可以给他赎身。”
父亲的大方让徐朗哭笑不得,他只是觉得那个小倌眉宇间有几分像他而已……可这话是不能说的,他只能道:“我不喜欢他,这只是一场误会。”
二爷点了点头,停止试探——他先前做好了打断徐朗一条腿的准备。
徐朗正想说什么,院中传来敲门声。
徐朗为此惊讶,他们家很少有客人上门。他连忙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之后更惊讶了——
“少将?!”
青年将军脸色冷若寒霜,漆黑双瞳中是不容错认的怒意。
他越过徐朗,大步进了房。
门外站着一众徐朗原本很熟悉的军人,侯骁朝他耸肩,露出一个略带无奈的笑:“徐朗,你爸真不简单。”
侯骁真后悔自己在徐朗之后离开倌馆。
徐朗满头雾水:“他怎么了?”
他顾不上听侯骁的回答,冲入房中,张铮和父亲两人一站一坐,气氛紧张。
徐朗道:“爸?”
二爷忽然笑了:“张少将,请坐吧。”
张铮寒冰雕成的脸不为所动,冷冷道:“告诉我,青禾在哪,条件随你开。”
徐朗涌上的第一个念头是莫非他爸绑了青禾?
二爷仍懒洋洋盘膝坐在炕上,一只手臂撑着炕几,那是一点儿力气都不愿意用的懒散姿态,徐浪对此很熟悉,可他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张铮,是奉天的主人。
徐浪催促道:“……爸?”
二爷不理会儿子的眼神,悠然道:“张少将在说笑?令弟不见了,和我有什么干系?怎么倒找我要起人来了?”
张铮目光更冷,吐出的话中掺着冰渣:“你心里有数。”
徐朗简直想捂住父亲的嘴,他对父亲再了解不过,旁人客气求他的时候他若是心情正好不介意施点恩惠,可若是对方咄咄逼人、居高临下,那么父亲的反应一定不会让他满意。
出乎徐朗预料的是,二爷居然只是笑了笑,然后从炕上的柜子里拿出来一张纸条——徐朗记起来他端饭菜过来时父亲正在纸上写什么,就是这张纸,“少将,我相信你不会忘。”
张铮沉默数秒,从他手中接过纸条。
门还开着,不速之客已离开。
二爷瞥了眼儿子,“有什么想问的?”
徐朗麻木的摇摇头,他不想问,更不想得到答案。
二爷满意点头,说:“你还没吃完,待会儿饭要凉了。”
徐朗行尸走肉般上炕,咀嚼,吞咽,目光一瞬都不曾落到父亲身上,遑论和他视线相交。
这样的反应却让二爷不高兴起来,他不高兴的时候总要折腾旁人,决不可能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消化:“你怕了?”
徐朗浑浑噩噩:“什么?”
二爷抿抿唇。
徐朗如梦初醒:“没有!我只是、只是一时不能接受。”
短短几个小时之内,他经历了对父亲认知的巨大改变,他原来喜欢男人,不缺钱不需要自己“养老”,并且藏着一个巨大危险的秘密。徐朗觉得过去的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居然以为沟壑在不断变浅,只要努力终有一日会填平。真相让人难堪,徐朗意识到他曾生活在虚假中。
看着徐朗神不守舍一下午,二爷的眉毛越拧越紧。
“过来。”
徐朗没听见。
二爷咬牙:“我说过来!”
高大的青年别扭的坐到离炕不近的罗汉榻上,二爷脸色更难看,“你这是给谁摆脸色!受不了就滚,没人拦着你!”
徐朗缓缓眨眼。
他的反应让二爷的气性更大,把他先前用冷水泡的茶连杯带茶叶一同砸向地面,“砰!”的巨响使徐朗猛然惊醒,一下子站起来,慌忙道:“爹,你没伤到手吧?我马上收拾,再给你泡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