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莞尔道:“几十块?我怕到时候五妈妈会气得睡不着觉。”
“你管她睡不睡得着。”
张铮漫不经心道:“给我剥个。”
青禾依言,往他嘴里填了一枚栗子。
过了几天,王先奔打来一通电话。青禾听完他的话,脸上血色顿时退了个一干二净,他颤抖着放下话筒,闭上眼睛。
杜回死了。
他早该知道,张义山不会放过杜回,他并没有把选择权交给他和张铮,真正决定一切的只有他。他不想留着杜回的命,那么就算张铮再反对,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蒋宇呢?
他和杜回一起丢了性命吗?
青禾不敢去想他会有多失望,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承诺不过是诡诈手段,唯有利益才是一切。张铮的承诺没用,他的承诺没用,那艘开往德国的轮船将空着一个船舱。
卢成志固然忠诚,却免不了自傲自大,把黑龙江当成他自个儿的后院,忘了头上还有一个镇威上将军。张义山从来不摆架子,他可以和所有的老哥儿们一起乐呵呵的吃肉喝酒,但当涉及到权力,他希望即便他不说,他们也时刻记着他才是东北真正的主人。如果他们忘了,一次两次,张义山会旁敲侧击的提醒,但要是他们装疯卖傻不肯听,张义山也能狠得下心肠,在权力核心内剔除那些不够聪明的人。
青禾打了个寒颤,伸手环抱住自己。
张义山忙的连着好几天都是在办公大楼睡的觉——他不见得真的有这么忙,办公大楼离他的帅府并不远,有司机有卫队,来回还是很便宜的。
大冈奏介两次被他拒之门外。
小林隼也惶恐道:“长官,张义山很危险,我怕他会——”
大冈扫他一眼。
小林咽口口水:“长官,我们需要提前准备,应对危机。”
大冈冷冷道:“你打算怎么应对?”
“这……”小林语塞,半晌才说:“让军队戒备,随时准备开战。”
“你觉得,帝国还有精力浪费在这里吗?”
小林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关东厅长官的脸色实在太难看,难看到小林再次为自己的性命而担忧。
大冈奏介不再理会这个愚蠢的下属,闭目沉思。
鹰嘴关的爆炸和他毫无干系,他确实想要张义山的性命,也数次为此努力,但这回确实不是他。但大冈很清楚,他无法自证,而刚刚经历生死并且失去了心腹的张义山还不能理智的和他进行谈话。
张义山想做什么?
他打算怎么报复?
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
大冈奏介脑海中出现无数猜测,每一个猜测看起来都有可能,想要张义山命的人太多了,中国人、俄国人、日本人,大冈奏介甚至无法确定这件事的主谋到底是不是日本人。
此时,奉天政府办公大楼。
张义山坐在椅子上,上身后倚,眼睛闭着,看起来似乎睡着了。
军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而近,来人推开办公室的门,一众秘书、参谋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低声讨论。
脚步声停在张义山的办公桌前,张铮冷冷道:“爸。”
张义山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咳嗽两声,含混应了。
“我说过,我不想杀他。”
张义山脸色骤变,扬声道:“你们先出去,出去,我们爷俩要好好聊聊,记住,我开门之前,任何人不许进来。”
众人鱼贯而出,门关,张义山拿开大氅起身,两道眉毛狠狠皱起,咬着牙道:“混账!”
他气得不轻,把大氅砸到一旁,自己则在办公室中央来回踱步,双手成拳负在背后,似乎是在抑制对儿子动手的冲动。
张铮转身。
张义山停在他面前,怒道:“往后除非有用,不许再提起这件事,更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那样东西,听见了吗!”
“爸,”张铮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觉得他不必死,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身高相仿的父子二人相对而立,竟隐隐有针锋相对之势。张铮和张义山长相相似,不过当父亲的历尽沧桑,做儿子的锐气十足,眉宇之间都透着一样的愤怒。
“他不死,到时候麻烦的还是你老子!”
张义山吼了一句,忽然平静下来,说:“既然你觉得他不必死,那就和你老子赌一把。”
赌?
张义山回到办公桌后坐下,从旁边的一摞文件里翻出一份,扔到桌上。
张铮打开,瞳孔倏然放大。
半晌,他捏着文件袋中的一张相片,沉声问:“赌什么?”
张义山扯扯嘴唇,眼中却没有分毫笑意,他淡淡道:“我赌他活着是个麻烦,如果我输了,我就承认不必杀那个姓杜的小子,如果你输了,张铮,往后你就得学着你老子的处事。”
他看着儿子,“赌不赌?”
张铮把那张相片放在桌面上,垂下眼看了一会儿,说:“赌。”
相片上,赫然是王新仪。
第86章
枝头鸟鸣声声。
青禾下车,向街边商铺走去。黑山矿生意不错,他在那边待了三天,今天才回来。他打算给侯玉芝买些礼物,在某种程度上,她甚至让奉天乃至东北避过了一场战祸。
“您好,”售货小姐微笑道:“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长谷川升一事,青禾给侯玉芝的回报是十万大洋和一幢小洋楼,在张铮的影响下他不会吝惜物质,想要得到必先付出。
他选了些珠宝,又到另一家店买了一个精致的打火机。侯玉芝喜欢抽烟,熟悉之后,每回见面,她手指间总是夹着一支烟。青禾不认为像她一样的女人会因为怀孕而停下。
售货小姐们训练有素,十分周到,接待这位年轻俊秀的客人时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不该有的表情,她们将珠宝或者点火器装在质量上乘的礼品盒内,细心的打上一个蝴蝶结。
青禾付账,并且道谢。
售货小姐们不知道,眼前比她们还要年轻的客人是这间百货的股东之一。
汽车驶往侯玉芝杜仲远夫妇居住的小洋楼,王永泽瞄了一眼后座青禾放在手边的几个大大小小纸袋上,上头的图案让他不由暗中咋舌。
这位如今花起钱来连眼都不眨了,哪还是当初那个腼腆畏缩的小戏子?
王永泽和司机照例等在车上,青禾亲自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妈子,她把青禾引到客厅便不见了,杜仲远过来和他握手请他坐下,而侯玉芝在沙发上一动未动。
或许是因为有孕在身,她整个人显得十分惫懒。
青禾边和她说话,边不着痕迹打量杜仲远的神态,他们夫妻之间像是有什么隔阂一般,杜仲远对待妻子小心太过,从前的亲密荡然无存。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青禾想,他们的感情甚至婚姻出现了问题。
孩子的存在已十分明显,青禾鲜少与孕妇接触,见她忽然捂着肚子眉心紧皱,一时居然手足无措。
“玉芝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喝水?”
杜仲远坐到她身边轻轻拍她的后背,看起来焦急而且担忧。
她慢慢平静下来,嘲讽一笑,“不用太在意,我都不在乎。”
杜仲远在一旁露出尴尬表情,青禾只当自己没有听见这句话,“你打算在哪间医院生产?”
侯玉芝挑眉道:“明睿?”
青禾无奈道:“明睿……说实话,不太妥当。我建议你去一家更专业的医院。”
“你开的医院,连你自己都信不过,往后谁还敢去?”
青禾苦笑:“我只是有自知之明而已。”
侯玉芝无意识摸烟,抽出一根,旋即醒悟,又放下烟匣。她的一头长发半掩着脸颊,嘴唇抿着,看上去不怎么高兴。
青禾暗暗叹了口气,没待多久便离开了。
他刚出门,天上便落了雨,王永泽撑伞过来,青禾顿了顿,从他手里接过伞,说:“我自己走走,你们不用跟着。”
王永泽犹豫道:“这……不好吧?”
青禾径自向另一条街走去,王永泽在蒙蒙细雨中站了一会儿,终于上了车,吩咐道:“咱们先回府。”
“他一个人行吗?”
王永泽摇头道:“你我不过听命令做事,他让咱们干什么,咱们照办就是了。”
确定没人跟在身后,青禾进了一间不起眼的茶馆。
“您来啦!”伙计迎上来,“二楼雅间请!”
雅间里自然不是空的。
青禾没有坐下,低声叫人:“蒋哥。”
蒋宇胡子拉碴,面色憔悴,穿着粗布衣裳和黑布鞋,眼睛中遍布红血丝,两个大眼袋挂在下面,看起来狼狈又颓废,像是失去了狼群的孤狼,悲恸、焦躁而愤怒。
“蒋哥,对不起。”青禾道:“我只能说对不起。”
蒋宇黑沉沉的瞳孔盯着他,声音嘶哑,“我居然会相信你们。”
茶馆外是汹涌人群,十分热闹,二楼的雅间虽临街且开了扇大窗户,内里却仍死气沉沉,青禾张了张嘴,然而无话可说。蒋宇没错,是他们食言杀了杜回。青禾甚至也不敢说张义山错了,若非谨慎多疑,张义山不一定能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