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已经无人居住了很久,可看起来还跟那人在时如出一辙。
翟羽将他引至堂屋阶下,平声附言一句:“郁总在里面等你。”即后再没其他举动,淡定地恪守其职,候在了堂屋门外。
赵柏乔拾级而上,无可无不可地无视着翟羽,自己走上去拉开了格栅门,进入屋内。
郁子耀就坐在堂屋那张长长窄窄的漆木茶案旁,茶炉上空着,屋子里少了点有人留宿过的气息。
但香案上燃着香,被用作香炉的凤纹琉璃盘上点着一颗淡紫色的塔香,闻起来味似悬木,幽香淡荡,这味道很有些宅子前主身上那股摄人的狡狠感,赵柏乔冷眉冷眼地闻了,情绪都跟着低下来,走进屋静了片刻才折声叫了一声,郁总。
郁子耀点了下头,眼光平平,没看向赵柏乔一眼,“有件事交代你,坐吧。”
赵柏乔目光自他脸上划落,闷默坐了下来。
“你送过来的材料我看了,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短短一句空灵的赞许未明其深意,却是让赵柏乔悬着的那颗心变得更加忐忑,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郁子耀身侧搁着一件熨叠好的衣服,深紫底嵌暗纹,看样式像是件和式浴衣,不是他本人会穿的那种。
当郁子耀缓缓开了口,赵柏乔很快在心底断定了这件衣裳是属于谁的,且将他心中忐忑惶然又升上一级。
“顾家的事暂且不做了。”郁子耀平静道。
“为……”
赵柏乔话未问出,郁子耀继续道,“你把手里进程先停下来,已有举证封存,别让风声传出去。”
他一脸定意,半分不容质对的神情。
事实印证了赵柏乔最不愿去想的那个可能,他不得不冒着不讳,屏沉呼吸问:“子耀……你不是想收手了吧?”
郁子耀静默抬眼,明锐的眼瞳里泛出孤光。
那一抹眸光彻底击破了赵柏乔的预想,这段时日以来的期待不复存在,他少间好似都找不到更有力的说服条件了,只能匆促地旧事重提:“不行的,你现在要退,那来年厅局级干部的拟任计划就全都作废了!你要放弃吗?我们就差这一步了,推掉顾家我们就能扶董冉上去,到时公安部置顶的一批干部里也会有我们的一席之位!这样难得的机会,子耀……你要就这么收手吗?”
旧事确实是旧事,可当中夹杂的利益放至如今不但不减,反之更成倍剧增。
郁子耀是个彻心彻骨的政客,他不会参不透这点实际。
然而他就是什么也不说。
赵柏乔心如浪涌,不免有些急躁起来,他不信郁子耀会鬼迷心窍,为一个人弃下到手河山:“既然你那么在乎,既然要为了他放弃就到手的职权,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实情呢,告诉他你这些年为了保护他都跟上头做了什么样的妥协,告诉他你不把他带在身边的原因是不想他被人注意而针对!——你为什么不跟他说说唐宣的下场?为什么不让他看清做你台面上的枕边人最后会落得何等险恶的境地?你什么也不肯跟他说,背着他却要把一切都扛下来,这样做值吗?为了一个不可能成就你的人放弃——值得吗……?”
赵柏乔一口气吐露过多,眼目都睁得起了红,他手在不知觉间握成了拳,紧缚膝头,脸庞因激动而扬起,喘喙着盯着郁子耀。
可郁子耀只是冷冷地说:“你越矩了。”
赵柏乔怔了下来。
郁子耀的声音比十年前更沉淀而从容,很动听,也很冷冽。
让人无法反抗。
他说:“我已经做了决定,做好你的分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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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那一日赵局长自别馆告离时,脸上怨愤神情丝毫不加伪饰,他从堂屋推门走下,翟羽略微怔了一怔,随即很尽职地冲他低了低首,“赵局请。”抬臂向外院引送他出去。
“不用了,我自己走。”赵柏乔很是直截地说。
翟羽没作多言,眼光静静地从赵柏乔走过他眼前的侧影上一划即过。
他轻道了一句:“赵局慢走。”继而目送着赵柏乔一人踱步走出了内院。
方才两人在屋内谈话的内容按道理说翟羽该是听不到也根本不该听到的,可是他守得近,赵柏乔说了后面情绪又十分激动,翟羽就算不想听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对赵柏乔因何而怨怒已有了些许了解了。
赵柏乔的话听似铿锵有力,字字句句担虑地都是国安和郁子耀的将来,可在翟羽来看,他用来对郁子耀说出那些话的出发点就已经错了,郁子耀或许根本就没考虑过他们兄弟之间因他专断而遗留下来的问题和误会。也许再重来一遍,他依然不会让郁彗站上明面,依然不会去解释那些错综复杂的权利纠葛,他做了的事已经做了,错对爱怨都已经生成,他可以让郁彗就这样怨他下去,但他不会让郁彗站出来与他并驾齐驱面对外面铺天盖地的针对……这就是郁子耀作为兄长对郁彗不可能改变的相处方式。这么多年看下来,翟羽觉得哪怕是今时今日郁彗已然离开他,郁子耀都不会为了任何一种原因把郁彗也一同拉进他所处的风暴中心。
站在一个牵涉于其中的半旁观者的角度,他为赵柏乔感到悲哀,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企及着一个永远不会属于他的人,更因为他向郁子耀说出的那句‘——为了一个不可能成就你的人放弃,值得吗?!’
成就这两个字很有分量,他承认。
可是用成就来衡量郁子耀对那个人的执着,他不知道是穷凶极恶的赵局长思维出了问题,还是刚才那个时刻口不择言,竟会说出这种不过脑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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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章的祖父缠绵病榻,余出来陪伴郁彗的时间便少了,好在郁彗是个不怕闷的人,顾清章不在,他也有的排遣。
闲时读书学东西,不闲时处理些顾清章交托给他的公务,他们两人在公干类型上有很多重叠,协助起来基本不需要适应。
顾清章手下的人不问主家内务,一心遵照顾教授的调派,称呼郁彗为郁先生,对他的过去一概不管。
郁彗替顾教授核过了案件信息,将审理工作的大概思路批了三行字在纸上,因不是什么上面关心的大案,他按顾清章提前和他分析过的脉络,深入一点他自己的想法,审理方案给的偏向温和,很适合近段时间无大事发生的京中政局。
“郁先生档案我拿走了,顾教授让我问问您下午有没有空替他跑一趟市政府,有场公安大参与的会,顾教授去不了了,得有个家里人替他去一趟。”
郁彗抬头放笔,看了看顾清章那位下属:“市政的会,我去不大好吧?”
那人笑着回:“一场带学生研讨的座谈会,只不过把地址选在南池子了,您也知道老先生病着,顾家其他人现在出来露面都不方便,这会没什么政治意义,顾教授只叫我问问您能不能去,您要觉着不合适,不去也没事儿。”
郁彗想了想,“我替他去一趟吧,别为这点事再往医院找他了,我过去署个顾家的名,别让他们见报就行了。”
“是,这是当然的,郁先生放心,会场那边都会有人安排的。”
那人看了看表,问郁彗:“那您准备一下?下午我来接您。”
郁彗瞳光淡淡,描刻似的眼眶轻轻一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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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这场专题为‘民x工作报告’以及大学生‘意见征求’座谈会的举行是很久以前就有的老计划了,图的是个形式,有的也就是个名头,上头为着好看,力邀了各部门行政五级以上的干部来撑场面,非常有‘大力’支持的用意。
然而因各方大部官员们日理万机,总也不能把这些人凑到一个日子口里去,市政这场座谈因此而一拖再拖,拖到上头都没了耐心,各个部门这才生拉硬凑地算是给了面子,挪出人手来列席参加。
郁彗到场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他走后门,避开了会场前列队欢迎的学生代表公会和记者们。
市政接待人员把他向正厅里请:“郁副放心,顾教授交代过了,您代他出席,不会有采访和合照环节,您进去给小代表签个名就行,很快就结束。”
市政府空有个气派的名号,实则管着不大不小乱七八糟一堆杂事,他们接触不到高度集.权的几大重器部门里明枪暗箭般地政.治争斗,自然也掺和不进郁顾两家的个人恩怨里去。
这人憨直地还叫郁彗郁副,不避嫌也不多话,闷头实干,算有几分只做眼前事的机灵劲儿。
郁彗跟着他进入场地,几大部门署名的席位上都已经有了人,他从礼仪官员的手里接了杆笔过来,在印有座谈会全称的红册上模仿顾清章的笔迹签了名。
礼仪官一脸堆笑地接回了笔,就手将册本红页翻向末章。
中央八大部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如八部同参与集会,不问会议等级,压轴署名的部门只能是国安,以此来表明国家对国安部的重视,也区分提醒着国安一部与其他大部的不同。
而今天座谈会册本的末页还空着,代表国安来出席会议的那位不知名的小官员没在册本上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