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彗推开他,像轻而易举推开一座逐渐空洞的人塑,在郁子耀神情恍惚的片霎,他脚步迅疾,毅然转身,大步走出郁公馆的正厅,决绝离去。
他把最后的一瞥,留给了这满堂盛放的兰花。
他愿这栋大宅和它的主人,从今刻到永久。
繁花似锦,永不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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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下郁公馆辉耀的宅景在车后镜中渐行渐微,郁彗一眼都没再看,视线如静止一般盯着眼前的路,将车开出了国安的哨所,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自此以后,彻底离局。
自由了,他们都自由了。
郁彗走后良久,郁子耀还是动都未动过半步,只是低着头,面色灰暗,那样一张英俊晃眼的面孔上却看不到往日一点点的神采。
他赢了这样多,终于还是失去了一样。
韶光未负,万壑回流。
他这样有本事,能在权力的漩涡里翻云覆雨,临了临了,该输还得输。
他输给了欲望,代价是失去郁彗。
一人而已,仅仅失去这一人而已,可这从他身躯里抽离血髓的感觉却能将这十年来用权用势堆积起来的荣耀一朝推翻,抹尽光环,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打得一文不值,只剩下一种滋味让他辨尝。
——痛彻心扉。
他终归是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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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彗一路将车开回顾清章的房子,半途收到了翟羽发给他的讯息,内容很简明,孔理无事,谢谢二少。
他没回,锁了屏幕把手机扔到副驾。车速依然是匀,不快也不慢,吹着那一捧夜风,行驶在夜幕初上,缀着星点灯光的快速路上。
开回去已经略晚,稍迟于晚餐的时间。
他以为顾清章还在医院,他是会陪着老爷子吃了饭才会走。
可是今晚没有,顾清章早于他归来,就坐在院子里等着他,看到他的车便远远地朝他一笑。
郁彗停下车走下来,走近时看见了小桌上一碟黄澄澄的蛋挞。
顾清章从茶盘上取杯子下来给他倒水,握着茶壶,才要说话。
“你先不要说,”郁彗插嘴道,“先听我说完。”
顾清章扭头看着郁彗,手中动作放缓,微微将壶口扬起几分。
郁彗坦诚地心无旁骛,他望向顾清章的眼睛,郑重道:“我可以接受但我不能骗你,顾清章,我没办法爱你,我已经不能再去爱任何人了,我没那个力气了,我也没那么多爱了。”
“你的心意我报答不了,你的喜欢也是,我给不了你同重量的回应。很抱歉我利用了你,如果可以补偿,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愿意来偿还,但是我不能装作爱你,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在此之上更深地去辜负一个无辜的人。”
“……那样太委屈了。
“太委屈你了。”
郁彗的声音低下来,眼眸也轻轻地落了下来。
他不太想看顾清章的表情,因为他怕看到会让他动悸的一幕。
他对顾清章……总是愧疚多于感情的。
顾清章站了起来,语调轻柔且缓:“下午爷爷问我你怎么没一起来,我说你有事耽误了,下次再带你陪他一块儿吃饭,老爷子听了特别高兴,”他缓缓走到郁彗面前,顿了一瞬,笑着说,“老爷子跟我说,你不像世家出来的孩子,你比我们都更无欲无求,他说如果能有你在我身边,会是我的福气,也是他的福气。”
“不必为我去考虑公平不公平,”顾清章说:“从我喜欢你的那天起,我就不在乎公平这两个字,更不在乎你能不能回以我同等的感情,不过如果是你很介意的话,我倒有个办法。”
他说着,伸手从衣兜中握出一物。
郁彗抬起双眼,顾清章微笑着将手掌展开给他看。
那只黑色皮革的小盒子里,赫然放着一枚素金白色的指环。 ??
顾清章专注看向郁彗:“如果实在觉得我委屈,那就嫁给我,做我的家属,我就没什么可委屈的了。”?
.?
第45章 下
郁彗张了张嘴,并没能回以什么,他眼中有不惑,也含着一点看透也说透后,对顾清章仍旧执着的不解。
顾清章单手捧着那只皮盒子,目光拂过了那枚素净的铂金指环,再一次回到郁彗的眼睛里。
他看到了郁彗眼里的疑问,不相瞒的说,对于他们的未来,他也一样是自信大于把握。
他信郁彗,更相信自己对郁彗无从所改的心意,可他是人,不是神,他不能预判到未来不可知的某一种可能性,如若有那么一天那种可能会发生,他心里很清楚,他到底能不能阻止……
“我有私心,我承认。”顾清章平心而论,格外坦诚:“我知道我改变不了过去,尤其改变不了你的过去,我也不是全然地有信心,全然对你心里的想法无所谓。我以前想让你给我个机会,让我陪在你身边,因为我是真的……”他微微一顿,用心道,“喜欢你。”
郁彗看着他唇尖微颤。
“但人都是贪心的,我也不能免俗,有了你我非常满足,可是我很想要个保障。”
郁彗缓眨着眼睛,低下头来,转刻又向顾清章看过去,他略有迟疑地说:“……这种婚姻在国内不受法律保护,就算我答应你了那也只是个形式,况且你家里……”
“我要的并不是法律的保护,我要的是你。”
郁彗恍惚间没了后言。
“至于我家里,这个就更不用担心,我爷爷那么喜欢你,他们不会干涉我。”顾清章简而化之,一句未提及不久前在复兴医院高干病房里,顾家亲眷因为权柄移交等问题当着顾老先生的面发生的那几句龃龉。
“一切的重点只在于你愿意,”顾清章握着那只戒指盒:“只要你说愿意,剩下的交给我。”
他很笃定,神情间也蕴着稍许期待,郁彗被他这番话搅动了思绪,可气息还是平沉。
他从心底为这个男人感到酸楚,他问他:“是不是我答应你,能让你比现在更安心?”
从他带着这颗已有所属的心脏走到顾清章身旁的那天起,他知道他有多残忍,有多自私,除了陪伴,他什么也给不了顾清章……
顾清章眼光灼灼,认真一点头答:“是。”
郁彗胸口内显著一沉,一阵闷痛袭上,他望着顾清章似虑而非地注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最后眼神散开,沙着嗓音回复了一个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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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章没有表现得太惊讶,却也不像早有预感的那样,他将喜色溢于言表,哑然含笑,忽地勾住郁彗后颈,把人牵近吻了一下。
郁彗垂着眼梢,看不到什么表情的,配合这一吻,无所示地轻微一抿。
顾清章是真的高兴,笑亦坦然,漾及至深,他从盒子里取出指环,牵起郁彗的手给他戴上。
左手无名指上那一点微光映入郁彗眼瞳。
“顾太太。”顾清章握着他左手指尖,深深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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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依旧是一早来接人进部里,翟羽才把车开进郁公馆的大院,主客厅那扇挑高而宽大的全景窗下就显透出了异常。
管家领着人自侧院通廊下匆匆穿入来迎,翟羽才下了车,便转身瞧见了公馆下人们紧张且仓促的神情。
他使了个眼色,随后向主宅门阶下缓步,管家明了他意思,转头遣散了佣人,跟了上去,与翟羽同止步在主宅门前。
“这是怎么了?”大清早,郁家的下人竟都不司其职,他主子每日里行程安排非常严格,平白无端绝不会在清晨浪费时间。
管家向翟羽低了下头,特殊时期也顾不上更多虚礼了:“这几天脸色都不大对,回来了就一个人坐在楼上,昨天有暗桩来见过,翟先生你知道的,先生谈话我们哪里听得到,一向都是守的远远的。那人一走先生就不对劲了,一晚都没下过楼,我连杯水都不敢往上送,二少屋里的灯也没关,不知道是不是又一夜没睡。”
他朝主厅那扇大挑高窗用眼睛给翟羽指了指:“您看这屋子里少了什么……?二少爱的那些个天水漆全叫给收起来不准摆了。”
翟羽屏息沉了沉,低声问:“昨晚上来的那人你认得吗?”
管家点点头:“认是认得,部里的老人了,好像从前也是跟在先生身边的,姓周,眼睛上有条小疤。”
翟羽脑子里转了转,心下有了数,碍着时间他说不了太多,只能先慰勉管家:“您带着他们顾好家就行,别的不用操心,郁总心里有底,他乱不了分寸的。”随之又降下些声量说,“我会问问是出了什么事,如果有必要会来知会的。”
“那就太谢谢翟先生了……”管家紧着把人往宅里迎,口中感恩不尽地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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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子耀大概真是钢铁淬出来的体格,三五日里少眠又极少食,竟也撑得下去,一副高挺硬朗的体魄搭上那张优越而矜贵的冰山脸,坐镇国安部里,纤毫不像刚经历了一场山崩地裂一般重大家变当事人。国安五部仍牢牢控制他手里,外部隐敌依然不敢轻举妄动。
将所有情绪压抑在最心底,面对外界,郁部长还是那个嗜权残酷,狼子野心的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