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同装出来的轻快持续不了太久,他说:“那我挂电话啦。”
“同同,”苏青蓦地喊他,“考试别紧张,正常发挥,这几天注意休息,好好吃饭……等我回去了,我们就不用分开了,哪怕不在一个学校也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我不在意这个,你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快快乐乐的,就行。”
“……”陈同一下子哽咽,不敢出声,嘴唇紧紧抿着,怕一开口就会哭。
他想起邢女士找到他的那个下午。
苏青问他:“好么?再等一等,等哥哥回来陪你,别害怕,好么?”
陈同死死憋着喉咙里被撑开的喑哑,他就站在客厅里,宋娴洗完碗走过来,一边脱围裙一边“哎呀”一声看着陈同通红的眼眶,忙问:“陈同,你这是怎么了?”
陈同推开她奔向自己房间反锁了门,苏青那边队友已经在催,可他还是那么温柔又坚定地问陈同:“再等等我,好吗?”
陈同能听见电话那边的催促,也似乎能看见苏少爷犯少爷毛病的那种面色淡然的执拗。
他一开口就是哭腔,应了声“好”,然后就绷不住自己了,在泄露出更多的想念之前,先一步挂断了电话。
宋娴在门外很担心他的状况,陈同最近装得太好了,没人看出他的不对劲,他的失眠,他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座大山,邢女士坐在咖啡厅里手里提着体面的鳄鱼皮包对着他笑,没有人看见。
陈同收拾好书包,往包里塞了身换洗衣服,出门和宋娴打了个招呼:“阿姨,我下午请个假,不去学校了。”
“啊……”宋娴挽了一下耳边的头发,细细拧起眉头,“那你去哪?”
陈同嘴唇磨了一下,低着头穿鞋:“我去苏青家里一下。”
“你去他家?他……他不是还没回来呢吗?”
“我去他家……去拿一套冲刺试卷,他上次借的没还……”陈同撒谎也没有逻辑,苏青不用冲刺高考,哪里去借他的冲刺试卷?
宋娴隐隐觉得担忧,抬手摸了摸陈同的脑袋,然后把人搂进怀里。
陈同呆愣了一瞬,宋娴却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更把陈同亲傻了。
宋娴放开他说:“还有最后几天就要考了,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平时已经那么努力了,最后反倒要保持平常心,能考出来的水平已经在那里了,越是紧张越约束自己的发挥,不要太压抑自己了,好好放松一下,晚上就回来,今天买了乳鸽子,准备下午煲汤呢。”
陈同摸了摸脑门上留有余温的地方,只觉得烫手,他飞快地点了一下头,飞也似的逃走了。
逃进苏青的房间,把所有的人和事都锁在外面,洗澡,从苏青的衣柜里拿了件宽松T恤套在身上,躲进苏青的被子里。
他闭上眼睛,额头很热,咖啡厅的小包间里空调舒爽,陈同却如堕冰窟——邢女士对着他笑了一下,非常亲切地喊他:“同同。”
陈同蓦地睁开了眼——他睡不着。
陈同再三强迫自己睡觉,可闭上眼睛就会重现同一个噩梦。
陈同起身坐在床边,脑袋低垂到手臂中间狠狠地抓了两把头发,拿起手机的手都发着颤。
邢女士给他留了一个电话,是她现在的号码。
陈同打过去,滴了两声,对面接通,女人“喂”了一声。
陈同眼睛泛红,显著血丝,他伸手捂了一下。
“我们谈谈。”
第128章 五月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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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家咖啡厅,四月三十日清华自主招生初评结果公示,陈同赫然在列,五月六号的时候,邢女士找到了他,就约在这家咖啡厅。
她现在过得应该很是不错,她找到了一个体面的伴侣,伴侣有一个聪明到被她称作“天才”的女儿。
邢女士不知从哪知道了陈同参加数学冬令营,拿了国赛一等奖,然后找到了他。
咖啡厅的氛围很好,只是陈同觉得变扭,他更喜欢刘头的扬州炒饭店,不喜欢“冰美式”。
邢女士定的小包间,和上次一样,光线明亮却很有格调,陈同觉得压抑。
邢女士对他说她现在爱上了摄影,喜欢和她现在的未婚夫一起旅游,用相机记录生活。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你的妹妹,我今年原本也是不在苏河的,”邢女士庆幸地笑着说,“还好你妹妹虽然聪明但终究只有七八岁,需要人照顾,我在苏河一直没走,才能知道你拿了一等奖的消息。”
陈同没有说话。
邢女士便接着说:“我已经知道了,你爸还是没把你当一回事,他和那个姓宋的住在一起,你自己一个人租学区房住——这怎么能行,你吃什么用什么,谁照顾你,谁监督你学习?他什么都不管你,哪有我对你好?”
“你爸已经被那个姓宋的一家子给迷昏了头,宋娴她女儿有你乖有你好有你聪明吗?小小年纪就狐媚子一样和她妈妈一个德行……”
“妈。”陈同皱着眉头打断邢女士的话。
邢女士好像这才知道体面和文明,对着儿子笑了一笑:“行了行了,妈妈知道你善良,不愿意说这些。我来是想和你说,你看啊,现在妈妈也有新生活了,这个叔叔人很好,也不介意我离过一次婚有孩子,妈妈想带你一起生活,你觉得呢?”
陈同紧抿嘴唇,仍旧不答。
邢女士笑容淡了一瞬,又道:“聪明的孩子总是应该知道自己该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爸爸……呵,不是我离了婚就说你爸的不好,但确实,他做事不知道变通,连根烟都不抽别人送上门的,没有经营的头脑,更不用说宋娴她只是个中专毕业的小学老师了,铁饭碗吃一辈子,也就是那个时代好,给了她这样的铁饭碗,不然你放到现在看一看,除了给小学生数12345,她还会什么?”
“跟着妈妈就不一样了,妈妈会照顾你生活,照顾你学习,今年六月份就要高考了,还有一个月,妈妈督促你,像以前一样……”邢女士说着,眼睛里饱含母性的眷恋,伸手摸陈同的鬓角,陈同却警惕地闪躲,猛地往后退了一下。
“……”邢女士的顿在半空,她闲闲一笑,又把手收了回去,说,“我儿子这么懂事,从小就乖,妈妈说什么你都听话,妈妈教你的好好学习,你看,现在是不是拿到了一个好成绩?”
服务生送上咖啡,陈同只要了一杯清水,却不敢喝。
邢女士捏着细细的勺子,美甲很漂亮,她烫了一个大波浪,穿着也很时尚。
邢女士是很漂亮的,从前就漂亮,在陈同小的时候,邻居们都夸陈家娶到一个好媳妇,别人没有陈正业的好福气,没有这么漂亮的媳妇,也没有能教出陈同这样“天才”的孩子他妈。
后来陈稼和时常不清醒,陈家的好媳妇也“任劳任怨”,只是被生活磋磨掉了一些漂亮,变成她手上的茧子。
她不再那么漂亮了,陈同长大了,偶尔也有男孩子不听话的时候,邻里们又说,虽然陈家有个能教出“天才”的孩子他妈,但还是隔壁小李家的姑娘漂亮,小李家的那个姑娘,嫁了大老板,彩礼钱四五十万呢!
为了让陈同更加听话,也为了证明自己活得更加“漂亮”,邢女士架起紧盯着儿子的相机,举起了手里的硬塑尺。
可能是为了管束他,也可能是为了发泄她自己。
陈同不愿再想下去。
他看着他妈妈搅弄着那杯“冰美式”,觉得这也没有多风光漂亮。
或许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陈同喉咙一滚,问邢女士:“那你前两年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
前两年邢女士大吵一架发疯一般把宋恬推下楼梯,然后一走了之,当时的她可没有说要带走陈同,提都没提。
邢女士搅弄咖啡的手一顿,笑了笑说:“男孩子嘛,总会有叛逆期。”
陈同不再说话。
最后邢女士给他留下电话,捧着儿子的脸,满意地看着他说:“同同长高了,要妈妈踮着脚才能摸到你的脸。”
陈同心里一软,顺着她弯下腰去,让她不必踮着脚受累,邢女士笑起来:“妈妈和你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好吗?我知道你报了清华的自主招生,妈妈为你骄傲。等你有答复了,你就给妈妈打电话,好不好?妈妈永远等你。”
陈同失眠了,失眠了一个月,苦苦撑着。
梦很混乱,有过去,有现在,还有未来。
他压了一年多近两年的成绩,最初便是因为害怕会有再度相见的这一刻。
他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对于母爱的渴望和期待,他想做父母亲会为他骄傲自豪的那个孩子,可他在经历过家庭变故之后深切地认识到他得不到。
他可能永远无法得到他在这方面的渴望和期待,所以他愈发害怕和邢女士的重逢。
就像他无法做到邢女士口中的那个“乖孩子”、那个“天才”一样,邢女士也同样不是他渴望和期待的那位“母亲”。
他和苏青有一样的渴望,有一样的失落,磁场在没有诉诸过去之前就已共鸣,在互相了解彼此的过去之后再度拥抱。
他想得到的,在邢女士这里永远也得不到,而除了邢女士,还有谁是他的“妈妈”呢?他永远也得不到期望中的母爱,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