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挑选自己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
还是这家咖啡厅,同样的小包间,邢女士姗姗来迟,坐在他的对面。
她自觉自己能拿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她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是那样的“听话”、“懂事”,也是那样地爱着她。
“你想好了吗?”邢女士笑起来,她笑起来是很美丽的。
陈同没有正面回答。
邢女士说:“我觉得你应该想好了,我们,你、我、叔叔和妹妹,以后我们一起生活。”
“……”陈同抿了一下嘴唇,“我没有妹妹。”
邢女士一愣,然后笑了一下:“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吃醋,你是十九岁的大孩子了,再过两天你就要过十九岁生日了。”
陈同看着她,邢女士做出了她自以为的让步:“好吧,你可以不用在意妹妹,妈妈会帮叔叔照顾好她,你也不用喊叔叔‘爸爸’我不会向你爸那样强迫你。”
陈同一拧眉:“他没有强迫我。”
邢女士嘴角沉下去一瞬,很快又挑起来笑了一下,“呵”的一声。
邢女士对孩子向来是没有什么耐心的:“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同看着他妈妈:“我只是实话实说。”
邢女士的眼睛像是要穿透他的脊椎,半晌,她低头搅了搅咖啡,觉得味道不够好,叫服务生拿去换一杯。
她架着腿,双手架在胸前,是一个很富有威胁和进攻意味的姿势,她一向是强势的。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生活呢?”
陈同看着她的眼睛:“宋恬的耳朵还没有好,她每天都要戴助听器才能上课。”
“谁管她要不要戴助听器?!”邢女士点了点桌子,“我是在问你,没有问她!”
服务生上了新的咖啡,邢女士迅速变脸,朝服务员“漂亮”地笑了一下。
小包间关上门之后她的脸色又变了,她美丽的脸上写着嫌恶和嘲讽:“就算她能听课又怎么样,她聪明吗?她成绩有那么好吗?不是我说的,就算她听课也考不了国赛一等奖,你们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天才!”邢女士抓住儿子的手,“天才和普通人怎么会一样?”
陈同看着邢女士,只觉得每一次看见她,看见他妈妈,他都能再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自己心底的渴望和期待是有多么的愚蠢。
他缓慢抽出了自己的手,邢女士漂亮的美甲在他手背留下隐约发白的痕迹。
邢女士“哈”一声笑起来:“我知道了,你和你爸一样,都被姓宋的迷惑了,难怪你爸也那么喜欢那个宋老师呢,她的女儿也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小娼妓!”
“她是我妹妹,不是‘娼妓’。”陈同脸色发白,脸上的肌肉因愤怒绷紧,他很难想象自己妈妈对一个十六七的女孩说出“娼妓”这两个字的丑陋模样,但邢女士就站在他面前。
这不是第一次了,在邢女士在学校里撕扯宋恬的时候就曾这样大骂过她,当时陈同听呆了、看傻了,内心的渴望和期待第一次崩裂破碎,随着宋恬被她失手推下楼梯也一起滚落在地,拾都拾不起来。
邢女士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一点都不懂事。”
陈同红了眼睛。
“你一点都不懂事,”邢女士重复了一遍,火气更甚,“你一点都不懂事!”
“你懂事就不会高一的时候考那样的鬼成绩!你懂事就不会向着那个姓宋的!”邢女士大喊起来,“她一家都是勾引人的贱种!她插足了我和你爸爸的感情!你怎么能向着她!”
陈同攥紧了手,指甲掐破了手心也没察觉,他声音压抑着,压抑着很低:“你早就和我爸离婚了,宋老师没有插足你和我爸的婚姻,没有人,没有人要你留下来。”
邢女士猛然盯住他:“哈,没有人要我留下来?是谁哭着叫我‘妈妈不要走的’!”
陈同哽咽了一声,偏过头抹了一下眼泪。
邢女士好像攥住了他天大的把柄一般,紧紧盯着他、逼迫着他:“是谁叫我不要走的,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留下去照顾那个该死的老东西的?”
她尖叫起来:“是你!都是为了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会留着给别人看去了笑话吗?要不是因为你,我用服侍陈正业他老糊涂的爸吗!要不是为了照顾你学习,让你出人头地别和你爸一样窝囊,我用得着累上那么多年吗!”
“是我,是你骗了我,你说我把你留下来你就可以不和我爸离婚,我不会没爸没妈,你说你会照顾好爷爷,你说如果我对着爸爸哭,他就会心软,你们不会离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挤出陈同最后悔最无奈的亲情过去。
“那你看看你爸心软了没有?没有!他找过了一个女人,一个比我大上好几岁的丑女人,让我出尽了洋相!”
“那是因为想离婚的人根本就是你!”陈同再也忍不住地站了起来,“你想要老宅的房子,想要他们夸你孝顺的体面,离婚协议上你也没有要我。”
陈同已经比邢女士高上很多,儿子站在她面前,气势已经和从前那个受她支配控制的男孩完全不一样了,邢女士下意识地悚然闭上嘴。
陈同低头看着她:“我什么都记得。”
服务生敲门来问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邢女士一言不发。
陈同偏头说了句“不好意思”,服务生看了看小包间内的情形,一弯腰退出门外。
陈同平复了一下波动的情绪,只觉得邢女士无可救药,他低头站着,看着她,和小时候仰视母亲的感觉全然不同了。
“我不会和你走,”陈同说,“我也不懂事。”
“我做不了你的乖儿子,”陈同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不是你期待的天才。”
邢女士眸光闪动,似乎想再度拿他的国赛一等奖说事,陈同却先她一步开口。
“我永远也活不成你想要的那个样子,没有办法让你更‘漂亮’,有件事你肯定接受不了……”陈同忽然笑了一下,有点二,还有点痞,有些天真,又仿佛残忍。
陈同说:“我喜欢男人。”
邢女士惊呆了,和他想象中一样愤怒。
陈同太了解他的妈妈了,她从来都不会包容他的“不懂事”。她要的是听话的狗,不是有独立思想的人。
在她彻底离开他的生活之前,陈同迎接了一杯兜头泼过来的咖啡。
结束了,陈同想,原本他是不打算和邢女士说的,他怕他妈会发疯,会像当初在学校里打骂宋恬一样大闹一场,他快高考了,经不起她发疯一样的闹。
都结束了,陈同想,他只想睡一个好觉,在苏青的被子里。
他想等苏青回来之后把他英勇的战绩拿去和苏青讲述,用炫耀和不在乎的口吻,他想让苏青心疼他,然后拥抱他、安抚他,想让苏青摸摸他的心口,确认他还活得好好的。
陈同解脱般往后一坐,服务生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还十分茫然,脑子里全都是……
他好想他。
第129章 七月二十
·
陈同回去的时候满身都是冰咖啡,走在大街上不少经过他身边的人总要回头看他一眼,这让陈同很讨厌冰咖啡的味道。
他给陈正业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邢女士的事情。陈正业立马就说要来找他,可陈同已经太疲惫了,他只想睡觉。
回到苏青那里重新洗澡,换上苏青的衣服躺在苏青的床上,陈同想给苏青打个电话,又想起他这会儿已经上了飞机。
像是筑巢一样,陈同裹紧了自己,床头是他送给苏青的生日礼物,那一对小陶人笑哈哈的摆在一起,旁边是他和苏青的一张合照。
为了避免被苏青发现他失眠的情况,他这个月都没有戴苏青送给他的那块可以记录睡眠情况的手表。
陈同从书包里把手表翻出来,扣在手腕上,仿佛给自己扣上了一个归宿,他不是没有线的风筝。
这一觉睡得还算好,相对一个月的失眠来说已经非常好了。
晚上陈同去小登科吃饭的时候,宋娴做的乳鸽汤很香,陈正业也在。
他爸还是一副没什么话可说的沉默样子,陈同又长高了,过年的时候量身高已经一米八。
当时是为什么量身高来着……哦,是他突然发现他一转头就能看到苏青的耳朵尖儿,他兴冲冲地拿来卷尺,在墙边站得笔直,苏青帮他量的,笑得十分温柔。
陈正业没说话,陈同也没说话。
其实他想上前去给他爸爸一个拥抱,但是最后还是没能成。可能是因为他长大了吧,儿子和父亲之间总有点……说不出来的较劲。
陈同把鞋脱在旁边放好,对他爸说:“我没事。”
陈正业步子动了一下,似乎是想上来给他一个拥抱,但是最后还是没能成。可能是因为知道儿子长大了吧,一米八的人了,不需要他这个父亲挡风避雨的安慰。
宋娴在旁边看不过去,拧了陈正业胳膊一下,把他往前一推——陈正业踉跄两步,非常尴尬,差点撞上陈同。
陈同也有点傻,赶忙扶了自家老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