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焱吃了一口,空荡了几天的胃立刻开始叫嚣,他忍不住皱着眉头捂着肚子蜷缩下去,杨培栋伸出一只手给他捋着:“疼也得给我吃下去,这就是节食的代价——多吃几天就不疼了”。
张焱谨遵医嘱,开始硬着头皮吃饭。
王回峰则一言不发的看着这俩人,这种温情细腻的场合可能不太适合他这种泥地里打滚的糙汉子。
如此三个月以后,张焱才从痛苦中缓释过来,他心里的郁结像是冰,终于慢慢的化成了水,随着眼泪流淌而出。虽然整个人比先前又瘦了不少,不过杨培栋总算是松了口气——能哭出来是好事,眼泪哭干了伤口也就好了。
张焱慢慢的有了情绪,虽然都是不好的情绪,但是好歹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了,不像是一块被掏空的木乃伊,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办好了签证打算走人。杨培栋给他叨叨了一堆的“个人卫生问题”,生怕他一个不慎被人骗了染上什么病——他可能有过危险的遭遇,所以对这方面很是重视。
张焱无语,临走之前才说:“我是去我老爸那儿住着,还能公然带男人回家干什么不成?”这顿叨逼叨才暂时中止。
不过直到他出了国以后,这顿叨叨又开始了,只不过转化成了文字式的……
匆匆
而身在兹南西区的胡冰从进院开始,便活在一种极度的紧张压抑之中。身上的伤好以后,就开始照顾复健的母亲,正好又赶上拆迁,不得不回到乡下爷爷奶奶家的老房子暂时住着。
胡父需要看着店赚钱,毕竟家里开销那么大,胡冰只得自己撑着体面每天迎来送往接待来看视的人,他没有时间去感怀伤己,也没有时间去思考人生,至于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更没有心情去探讨分析。
他不敢见张焱,怕好不容易说出的话会变成一张废纸,因为他无力去反抗自己的家庭更无法背弃年迈的父母。他在“唾沫星子”的重重加固之下,在面前难以逾越的困难之下,终于再次变成了一个乖顺的好孩子。
只是不爱笑了……车翔大老远跑到乡下来探望胡妈妈的时候,差点没敢认他。
车翔带着老婆孩子推开木板门的时候,胡妈妈正扶着墙练习走路,门前的横梁上挂着锻炼手臂的器材,乍一看像是上吊的白绫,车翔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冰子——”
胡冰正光着膀子在搭的棚子下烧火做饭,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塞了几根柴火走出来。
车翔向胡妈妈问好,又问候了几句身体的情况,胡妈妈说话不多,他也就没什么可以接话的。
胡冰走出来后把轮椅推过来让胡妈妈坐下,车翔一岁的儿子见到他立马吓得后退了一步,因为还不太会走路于是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顿时哇哇大哭。
胡冰不会哄孩子,也没有哄孩子的心情。不过在场的两个女人可能是因为受天生的母爱影响,立马把他抱起来开始逗着他哄他。
此情此景,车翔的脸都要僵了,他把胡冰拽出来单独说话,留着老婆孩子陪着胡妈妈。
出来以后,两个人坐在门前的石头上,车翔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挑出一只递给胡冰,胡冰看着烟犹豫了一会,接了。
他点完烟后惊奇的发现自己对这方面可能有天赋,不用学就会吸。
车翔解释说:“我可不是故意刺激你的,来乡下看她家老人正好赶上了。”
胡冰说:“我懂”,如果他连车翔都不信,那他真就再也没法相信任何东西了——爱情与亲情在他心里都已经死了。
胡冰夹烟的手有点生疏,但是不过一分钟后就熟练的像个老手。
车翔卡壳卡了半天不知道该问什么:你往后打算怎么办?会结婚吗?张焱去哪儿了?
这些都是废话,他连“张焱”这俩字都不敢提。
哎,叹世事多无奈,一切只能交给时间去处理了。可是人一辈子才几个年头,且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天空中的鸟儿“吱吱”的叫,身边时不时落下几只麻雀蹦跶着啄食。两兄弟看着前面野地里草长莺飞,胡冰突然变成了一块人形的木头——他的青春年华里也有这么一片草长莺飞的野地,丛丛小土坡像地面上的青春痘,他在那里爬过树、被狗追,躲在草丛里抱着亲吻心爱的人。在那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可以终于不用顾及别人的眼光,肆无忌惮的做一切想做的事。
胡冰陷进回忆里发了半天呆,直到被烟蒂烧到了手,他才条件反射的抽了一下胳膊。
车翔被他惊了一下,问:“怎么了?”
“没什么,被烧了一下”,中指上一个鲜明的红点,渐渐鼓起了包,胡冰放在嘴里舔了几下。
车翔终于找到了可以开几句玩笑缓和气氛的东西:“你这样下去,下一步怕是要烧房子了。”
胡冰愣了一会,然后站起身去了凉棚把午饭端出来放在桌子上盖好。车翔看着他的背影直皱眉头。
胡冰再出来的时候说:“中午在这吃吧,我去饭店叫几个菜。”
车翔抬头看着他:“咱俩还用这么客气?”
“那倒不是”,胡冰说,“天太热了,不想做,再说家里吃饭的人又多,我刚刚只做了一个蛋炒饭,你跟你老婆孩子总不能跟着我们只吃蛋炒饭吧。”
车翔了然,他倒是无所谓,不过围着一桌子的人只吃一大碗蛋炒饭确实有点寒酸,这只是尽一下东道主的礼仪而已。
“那你去吧”,车翔站起身抹了一把汗,“离着远吗?要不要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我骑自行车五分钟就到”,胡冰转身进了门,没一会跨上一辆自行车走远了。
十五分钟后胡冰回来,又半小时饭店来了人把菜送过来。他们在院子里的凉棚下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加上爷爷奶奶共七个人围坐了一圈。
这个家庭似乎并没有因为病魔的降临而变得多么承受不住,这些见惯了世事的长辈被“道德礼仪”教化了的同时,也因为年纪大而更了解人生的苦难无常。他们不管看起来多么的死板、迂腐、大字不识,但仍自有一套年轻人学不会的生活哲学。
饭桌上因为有一个可爱的小娃娃而显得多了很多乐趣,孩子还在牙牙学语,只会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逗着老两个心花怒放。
只有胡冰的表情一直没怎么变过,车翔不无担忧的觑着他的神色——带孩子过来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的脑子一定是被尿布浸透了。
吃饭毕,车翔又在这儿呆了一会,顺便帮着他把刚收上来的粮食摊开晒了才离开。
再后来,胡妈妈身体恢复,胡冰翻出那个鹅黄色封皮的笔记本,他不舍得一把火烧了,也不舍得随便扔,毕竟那记载了他全部的青春。
后无意中从旧货市场看到了一个蓝色的漆皮盒子,铁皮很厚实,他便买了下来给日记本做冢,坐车回到卫城把它埋在了那片野地里。
在这里,他流下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滴泪。
十二年寒来暑往,暑去冬消,丛丛十米高的小土坡被夷为平地,全国大肆修建公路铁路,蓝色的漆皮盒子在土地里几经翻折,然后在一次火车事故中被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年轻人捡起……
郑飞看着日记本最后一页上龙飞凤舞的“焱”字,好半天没说出话,一抹眼睛差点哭了。这一动作可把东子吓了一跳,“我靠,大老爷们大庭广众下哭什么哭?——你看到什么了?言情小说?”
郑飞摇了摇头,把故事简要给二人说了一遍,“哎,实在太难了。”
强子听完继续打开手机:“这年头爱情失意的太多了,这才算哪跟哪啊——婆媳关系不是自古以来的难题吗?”
郑飞解释说:“这不是婆媳关系,这是□□裸血淋淋的人生。”
“好的,人生人生”,强子安抚道。
郑飞一拍桌子,道:“我决定了,这次的报告就要做这个故事的。”
强子和东子双双看着他:“你确定?”
郑飞刚要点头,只见东子说:“你可别像两年前那样,放着刘国林的封笔展览不去,跑到X城去挖坟去。”
“什么挖坟,那是古墓!里面有很多文化古籍的”,郑飞说。
“嗯,是啊”,强子插嘴道,“结果挖出来瞬间变成飞灰了,一个字都没看到。”
“那是他们掘墓的没用好措施,几百年的古墓猛地一接触空气,那些字画可不是全变成飞灰嘛。”
强子并没有觉得“挖坟”和 “掘墓”有什么区别,而且还都是俩字。
“所以你现在要为了这个胡冰放弃你的古董了?”强子问。
“不是放弃”,郑飞说,“是暂时搁置,我很想知道这俩人的现状。”
“这还能有什么现状?”强子从手机屏幕上拔出眼看了他一眼,“散了就散了呗,各安天命,你以为生活是小说啊,还可以强行happy ending。”
郑飞咂舌,东子此刻却若有所思道:“你们不觉得‘胡冰’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吗?”
郑飞:“烂大街的名字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熟不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