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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 (妤芋)


  “你说是不是?”刘蝉转眼,含笑相问沈氏。
  沈氏笑容甜美,“是与不是,我可不敢胡说八道。”
  刘蝉不在意沈氏这样踢皮球的话语。
  他漫不经心地撩了撩头发,将拂到脸前的长发别至耳后。
  “若是这样,那倒好了。”刘蝉伸回手,笑靥散漫,“若傅爷抬李娟雅进门,就是为了个血脉,那倒还好。”
  他的眉眼弯弯,面上是浓稠的快活,“假使真是这样,待李娟雅怀胎十月,诞下子女,我便可将此子过继而来,倒也成全了我为傅爷育子育女的妄想。”
  至于这般的李娟雅该如何处理?
  刘蝉多的是叫她在床榻上病逝的方法。
  沈氏圆眼微睁,嘴上的笑淡了一些。
  她险些忘了,刘蝉向来都是蛇蝎心肠,雷霆手段。
  “不过呢,这些都是假想。”刘蝉含下一口热茶,悠悠一转话锋。
  “假想,那就是不可能存在的,你说,是不是?”刘蝉又问沈氏。
  沈氏这次作了答,“太太说得极对,也是我脑子不清晰,居然一时半会想岔了。”
  刘蝉瞟沈氏一眼,没急着回话。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躺在靠椅上,双手置在腹前,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这人呢,都是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运,”刘蝉徐徐说道,“有的人那就是命好、运好,是旁人嫉妒不来的,是不是?”
  沈氏垂下眼,她白净圆脸上的温柔意味收敛去许多。
  “到底是什么心思都瞒不住太太。”沈氏苦笑着摇摇头。
  其实她这般不怀好意地提之李娟雅,就是心中那些妒忌作祟。
  如今同为大院的夫人,作为七太太的李娟雅却,可求得刘蝉的帮助,还可去求学可去逐梦,可去发光发热,叫作为四太太的沈氏如何不眼热。
  又回想一番自己的梦呢?
  那小河边上的梨园戏班早就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地的人情冷暖随江水东流罢了。
  如此这般,又加之每每外出听戏,沈氏都能听见其它夫人太太对七太太李娟雅的钦佩,久而久之,几丝微妙的妒忌也就滋生。
  刘蝉知晓沈氏是个玲珑剔透的。
  他敲打几句,“你心中不爽利,我亦是能理解。若你想捉弄李娟雅几次,倒也无妨,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大院中有些小打小闹,也热闹不少。”
  沈氏抬眼,她闻言,不禁莞尔。
  “不过凡事都有底线,你自己把握好度量就可。”刘蝉淡淡道。
  沈氏扶腰噙笑,“我懂了,太太。”
  

画中人(二)
  五十四.
  其实李娟雅在南国大学的求学,并非是南国的夫人太太们认为的那般风光。
  学院里的流派大体分为两种,一是保守派,二是进步派。
  李娟雅待不惯保守派,也不怎么喜欢进步派。
  保守派的学生大多出身世家,在学院中总是咿咿呀呀嬉笑,谈论的都是首饰衣服,她们倒是有意结识李娟雅,但是李娟雅却觉得这些金蝴蝶嘈杂得让人烦。连看书都不清静。
  进步派的学生倒是都多有才气,不论男女,都是能说会道,李娟雅原先想与这一派别的学生相处交友。
  但到了后面,她却发现,这派别的学生除了会做些慷慨激昂的文章,别的,他们什么都不会。并且,他们大多还自视清高。
  而且因为一件事,这个派给李娟雅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印象。
  有个这个派的女学生,在下课时,不怀好意地问李娟雅,“诶,李同学,你们傅府的那个六姨太听说是男的,他是不是举止很……”
  “很”之后的形容词那个女同学没有说出口,但是却和旁边一些女生笑做了一团。
  显而易见,不会是什么好词。
  若是以前的李娟雅,定是手足无措,不知回复什么。只能讷讷。
  但今不同昔。
  李娟雅先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书本,再抬头展颜一笑,“我与六太太并不相熟,不过远远几见,却感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人,举手投足间都是贵气。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她说这话时,停顿片刻,故意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女生,又微微摇头说,“一般人啊,在他面前都只敢低着头走。”
  “若你好奇,不如递帖前去拜见,看你能不能进得了那大门。”李娟雅看向挑事的女生,含笑道。
  说这些话时,李娟雅的心中忽而升起一种微妙的感受。
  她忽然感觉刘蝉好像就在窗外经过,漫不经心地看进教室,瞥了她一眼。
  至少这一刻,李娟雅知道,她是在模仿着刘蝉的笑靥,刘蝉的语气,刘蝉的神态,还有刘蝉那些绵里藏针的话语。
  她正在学着把自己包裹得强大。
  能读上大学的学生不论何种流派,都是身份显赫,家世高贵,许多能读上书的女子,莫不都是由家里百依百顺地养着的。
  李娟雅这般含刺藏针的话语,一说在座所有女流都不及那位男姨太貌美,二说在座所有人身份低微,连高攀请拜那位男姨太都不可能入门。又是损她们容颜,又是损她们家世,叫这些天之骄女如何忍受得了。
  “我去拜访一个后院姨太作甚?不过是前朝余孽。”挑事者吐息间皆是傲气。
  李娟雅瞧着自己对面的女生,心中平静。
  她只想,原来大学也不过如此而已。
  原来所谓新派进步学派也不过如此而已,所谓学识,不是用来救济苍生,而是他们用来自持高尚、目中无人、排除异己的武器罢了。
  “你的意思是,我等傅府皆是前朝余孽?”李娟雅淡淡问。
  傅府二字一出,挑事者这才反应过来。
  她不过是看李娟雅这种后院姨太却坐在学堂,心有不服,想来刁难李娟雅一二,可从未想过说傅府如何。
  “……不,我并非此意……”如野火骤遇大雨,挑事者语气忽然弱了下去。
  不想再听这挑事者还有什么胡言乱语,李娟雅抱书绕过她们,径直离开,扬长而去。
  除去进步派的这群学生,李娟雅时常也以为这大学中许多进步派的教授亦是道貌岸然之流。
  李娟雅拜读过许多南国大学教授的文章,大多写的是什么主义,说道什么西方精神,或者是与其它流派观点对骂的檄文。有些文章写得好,读起来便是慷慨激昂,令人忍不住拍桌而起。
  李娟雅曾经就怀揣过几篇文章,兴冲冲地找到执笔的教授,想与其请教诸多问题。
  教授见她是傅府的七姨太,身份也算是显赫,大多礼貌地接待了她。
  与这些教授相谈,往往都是前面李娟雅拿出那些文章,表达自己的崇敬赞美之情,倒还尚可。可到了后面,李娟雅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求教时,这相谈便不尽人意起来。
  “我观先生妙语连珠,在治国之策上见解独道,想知先生如何看待贫人困人之难题?在革新时,这些贫人困人,又如何可以被妥善地带动?”李娟雅总是会问。
  然而回答她的先生,要么是沉吟许久,语焉不详。
  要么呵呵笑道,反怪李娟雅格局太小,在国面前,总是斤斤计较,看不见更高更宏远的目标。
  面对前者,李娟雅也不会再追问,三言两语便辞去。
  面对后者,李娟雅会反问,何为格局大?何为格局小?何为斤斤计较?何为更高更宏远的目标?
  此类教授回答,不论言辞如何,大多离不开大义二字。
  听得多了,李娟雅自己也乏了。
  李娟雅总是会想起刘蝉抛给她的问题。
  她说她妄想救苍生。
  刘蝉便问她,那歹毒的苍生该如何救?
  她回答不上来。
  那些教授学者说要振兴中华。
  她就去问他们,那些苍生该如何救?
  那些教授也回答不上来。
  李娟雅发现,她就像这些教授学者一样。她说的“救苍生”其中却并没有歹毒之辈,那些教授学者说的“振兴中华”,其中也并没有苍生二字。
  这其中有怎样的微妙,怎样的相似,李娟雅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不过说不太出来。
  直到有一次偶然,李娟雅看见一位女同学,她上午为文章中那些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的人物角色而涕泗横流,与周围朋友交流中,言语不乏对这世道的不平之意。可到了下午,李娟雅却观那位女同学对街上那些乞讨的孤儿寡母,目不斜视,满脸漠然地走开。
  最终,李娟雅顿悟了。
  原来这世上这么多人,甚至包括以前的她,都是心中满怀大义,口中全是主义,可是他们却并不在意生命。
  李娟雅把这样的感受记在自己的随笔中,她边写边想道,难怪刘蝉看不上她了。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看明白了她的问题。
  李娟雅把手中的书合上。
  自她上次发几篇文章,学院里就传她说是才女,说她是才气逼人,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是吹捧,有多少是真心。
  不过都无所谓,李娟雅懒得管这些东西。说来也有趣,若是以前,若是自己的文章能被这般远扬夸赞,她心底决计肯定全都是蜜意旁人赞她一句,她都能羞红脸,羞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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