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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 (妤芋)


  而后,傅芝钟顺了顺刘蝉的头发,“我不在意之人,你亦不应在意。不敢直视我之辈,亦不敢取笑于你。”
  “你何须担忧这些?”他说,“就算是不符合礼节,沈璐缺席,猫登祭台,我说我不喜沈璐,我说猫登祭台即是瑞祥,又有谁敢反驳?”
  傅芝钟的语气平淡无奇,但其中的霸道却暴露无遗。
  刘蝉从他的怀里仰着小脸,听得一愣一愣的。
  “小蝉,如今已不是前面几年,这南国的光景早就换了。”傅芝钟垂眼凝视着刘蝉。
  他的眼里是刘蝉熟悉的冷漠与淡然。
  傅芝钟的眸色很深,每次他与刘蝉对视时,刘蝉就感觉自己在看一条长长的、漆黑的、看不见尽头的长廊。
  那长廊不见一点光亮,也没有什么声音,寂静而暗沉。人踩上去除了脚下木头的咯吱声,就只能听见自己忐忑的呼吸。
  刘蝉睁着自己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傅芝钟。
  这一刻在床头灯下低语的傅芝钟显得沉静极了,他的眉宇间充斥着一种上位者的平静和笃定。让人完全移不开眼。
  傅芝钟轻拍着刘蝉的背,像一个长辈在哄睡小孩。
  “你惧什么,忧什么?”他说,“前些年,我等守礼,不过是因为我等不是礼。而如今,我等守礼,也不过是尊祖制。”
  “小蝉,你要再放肆一些才好。”傅芝钟淡淡地说。
  刘蝉笑着轻轻嗯了一声,他的眉眼笑开了,全是温顺的软和。
  其实刘蝉不懂得傅芝钟说的这些。
  南国的那些什么局势、什么世道、什么尔虞我诈、你进我退,刘蝉其实都不太懂,这些年,他在傅府一直深居简行,对这些都不甚关心。
  但是傅芝钟让他肆意一些,那他就会肆意妄为,会飞扬跋扈。
  傅芝钟看着怀里乖乖巧巧的刘蝉,傅芝钟清楚,刘蝉一贯是听他的话的。傅芝钟环抱着刘蝉,怀里的刘蝉正用手指拨弄着他衣襟上的花纹,小声地又和他在抱怨着什么。
  傅芝钟一边听着,一边静静地敛了目。
  在他幽深的眼中,谁也不知道他在思索些什么。
  

春节(六)
二十一.
每年傅府祭祖,都会莫名其妙地下小雨。清明是,春节也是。
傅芝钟执着伞,同刘蝉一起去祖坟那一大块地的后面——那个后面有两个小包,矮矮的,位置很偏僻。
刘蝉扒拉着他的手臂,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一道泥泞的小路。一路上的枯枝烂叶,被刘蝉和傅芝钟踩得噼里啪啦地响。
前面提灯的守墓人,和不远处负责警戒安保的侍从都安安静静的。除了雨的淅淅沥沥、泥巴粘上鞋底又脱落的声音,没有其它的声响。
刘蝉看着前面穿着蓑衣的守墓人,他提着的灯被雨水朦胧,提灯被模糊成了一团光亮,在前面悠悠,这团光有毛毛的、却不清晰轮廓。
刘蝉抬起头,去观身边傅芝钟的神情。
每年在傅族的大祭后,单独弯弯绕绕来到这处扫墓时,傅芝钟面上的表情便会尤为寡淡。好像这人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离他远去了一样。
曾经他在刘蝉面前,偶尔又难得流露出来的情绪,都似乎是刘蝉的错觉。
也许因为伞是黑色,刘蝉看不太清傅芝钟的神情,只能窥见他面上沉着的一片阴翳。
不过刘蝉猜,今年傅芝钟的神情依旧是寡淡的,冷冷清清。和伞外静谧细密的雨一样。
这样想着,刘蝉扒拉紧些了傅芝钟的手。
其实,按照辈分,这两个小包不该在这么偏远的地方的。只是那个先走的孩子是夭了,不太吉祥,当年怕坏了风水,位置就偏了些。后面那个孩子,傅芝钟担心他一个人在地底下太寂寞了。便埋在了他的孪生姊妹身边。
在傅族内大祭时,祭祀的桌子上也有这两个孩子的牌位,他们也是受了祭祀,受了人间的祭拜的。这两个孩子的名字,都还是傅芝钟一前一后刻上去的。
但傅芝钟不放心,他说,那些烧的纸钱没有飘到这边来。瓜果点心也放在祭台上,离得也太远了些。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色平淡,看不出什么心痛不心痛。
不过是一种很沉静又克制的担心罢了。
“小蝉,你拿着伞。”
到了那两作小包,傅芝钟把手里的重重的伞递给了刘蝉。
这伞是好伞,真材实料,多大的风都掀不起一点伞面,就是太沉了,刘蝉拿着有点吃力。
“莫要淋着雨了,容易着凉。”傅芝钟嘱咐说。
刘蝉嗯了一声,接过伞,他乖巧地退到一边,看傅芝钟接过守墓人的篮筐。
那篮子里装着两碟点心,和几大捆敲了铜钱印的黄票。
守墓人识趣地行礼后就退到远远的,不来打扰。
傅芝钟先把两碟点心放好,而后便点燃了一捆黄票。
黄票易燃,就算是在阵阵的雨下,只需一丝火苗,它也能燃起来。
傅芝钟半蹲下来,他耐心地把手里的黄票一张又一张覆进火苗里。
站在一旁的刘蝉默不作声地看着黄票燃后的灰烬飘起来。灰烬纷纷扬扬的,乘着风带着雨水的重量,飘了又落下。
刘蝉凝望着半蹲在那两个小包前的傅芝钟。
傅芝钟低着头,还在烧纸钱,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刘蝉想,傅芝钟应当是在神伤的。
毕竟那两个小包里都躺着他的稚子,两个都是死于无妄之灾。
傅芝钟以前与刘蝉说,他说,他幼时有个算命先生说过,他命中无子,是孤独的相。那时他年轻,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或许一切都有着命数。
‘可是,’傅芝钟说,他转头看向窗外,目光深远难测,‘我是这样的命数,又为什么要为难两个孩子?’
‘若是一开始,他们就没来这个世上便好了。平白走了一遭,却尽是受罪。’他说。
彼时,刘蝉坐在傅芝钟的怀里,把自己的手搭在傅芝钟的手上,轻声说,‘傅爷,这不是你的错。’
傅芝钟看了刘蝉一眼,他没说什么,只对刘蝉摇了摇头。
那摇头,不知道是在否定刘蝉的话,还是在肯定刘蝉的话。
刘蝉举着伞,这伞大而沉,刘蝉手都累了,只得把它搭在肩上。
傅芝钟烧完了自己手里最后的一张黄票,他站起来,走到刘蝉面前。
他淋了许久的小雨,丝发间都带了些晶莹。
“可累了?”傅芝钟接过伞,缓缓问道。
刘蝉摇摇头,“傅爷,不累的。”
他说着,不管有些发酸的小臂,又攀上傅芝钟的手。
傅芝钟领着刘蝉往那两个小包面前走。
“小蝉,这是傅早枣,要早出生一些,”傅芝钟指了指他们右边的小包,“是我的长女。”
“这是傅晚玉,”他又指向左边的小包,“是我的长子。”
每一年,傅芝钟都要向刘蝉介绍自己的两个孩子。
这两个小包有些差别,傅早枣的小包是土筑的,那意味着尸身在下。而傅晚玉的小包是木头搭的,那说明这是衣冠冢。
刘蝉眨眨眼睛,他和每一年一样,对两个小包俯了俯身,依次喊了声,“小姐”和“公子”,然后介绍自己说是傅爷的六夫人,叫刘蝉。
傅芝钟看着刘蝉,他的视线很轻地落在刘蝉的身上。
从傅芝钟的视角看下去,能看见刘蝉乌黑的发顶,以及他密密扑闪的眼睫。
傅芝钟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刘蝉时,刘蝉套了一身的女装,抹着胭脂。他瘦弱,营养不良,脸色泛白,满身的懵懂又俗气,说不上有多好看。
只是那会儿,是刘蝉那头披着的长长黑发慑住了他。
刘蝉的头发很好看,不仅长而多,更是乌黑亮眼,根根头发顺下,握在手里就好像分流的黑色的小河。
刘蝉的头发天生就好,如果说发好就是命里富贵是真的,那刘蝉怕是富贵命中的富贵命。他的发在灯光下染着光晕,晃得人移不开眼。
傅芝钟当时注视着刘蝉想,如果傅早枣没有夭,傅晚玉没有死,那他们也许也是有这么一头漂亮的长发的。
不过他们肯定会比面前这个男孩健康,脸上也没有浮萍一样的张皇。他们约莫是张扬的、开朗的、又懂得规矩、知书达理的。
刘蝉感觉到傅芝钟的默默的注视。
他扬起小脸,有些困惑地望着傅芝钟,不知道傅爷怎么一直盯着他看,是有什么事情吗?
傅芝钟感受到刘蝉的询问,转回视线,敛目摇了摇头。
是无事的意思。
于是刘蝉便也不多问。
他陪着傅芝钟站在这两个小包前,又站了许久。
沈璐总是抗拒祭祖时到场,若不是今年刘蝉直接威胁她,她又会像去年那样,托辞避去寿山的尼姑庵的。
沈璐避开的原因倒也很简单。
就是因为这两个小包,就是因为傅早枣与傅晚玉,这两个她生育的、还没学会说话就去了的孩子。
刘蝉盯着傅早枣那个小小土包。关于傅早枣,除了极个别,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这孩子是从母胎里出来身体不好,不幸夭折了。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刘蝉这些年,一直在好奇,当年沈璐究竟是怎样的心态,去活生生掐死自己的女儿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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