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严明信不太敢提,怕本来君洋没想起来的,经他一提醒反倒又想起来了——他应该给人家改过自新的机会,说不定那天这小子只是吃饱了撑的,往后都遵纪守法了呢?
可他又有严重的强迫症,靠主观揣测得到的貌似心照不宣的答案远远不足以让他安心,他必须听到非常肯定的回答。
严明信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问这位问题少年:“你自己没问题吧?睡不着就吃点巧克力,再睡不着就多吃点?”
“……”君洋看他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理喻,突然拉起他的手。
严明信肩膀用力朝他一撞就拆了招,皱眉问:“你怎么抓我手?手腕,是手腕啊!”
君洋不知是偷袭没得手心里不痛快还是怎么的,一副懒得多费口舌的表情,懒洋洋地说了句:“知道了。”
虽然君洋对胜利船厂颇有微词,但它已经是当地最大的船厂,承担着多艘大型船舶的维修保养任务,包括军用和民用船只。这次不知道有艘什么船要上岸,需要改建船坞。
严明信他们到达时这座半封闭式船坞改造了差不多一半,看来是船舶上岸时间提前,任务有点紧急。
连队迅速分成三班倒,每人配发了干净的床垫,休息时就住在船务公司的临时住所里。十几个人一间屋,除了左邻右舍呼噜声大点没什么毛病。
严明信的心之所向自然不是这里,可一旦到了一线,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金贵,干起活来一个顶俩。
临走的最后一个晚上,天空果然飘起了雨,宿舍也如倒霉的君洋所言,淹水淹到了脚踝。
原定周六早上返程,严明信把东西收拾停当,又被通知再等等,等到潮水完全涨上来——船厂担心天气变化,水位不够高,可能还要加垫气囊,需要人手帮忙。
其实严明信早已注意到周围水域海平面上涨了。
上岸维修少则数月,一般的货船要上岸前为了方便维修肯定早就卸了货物,在入港前也会放掉压载水,吃水不需要这么深,除非这艘要上岸的船里安装的东西是不便于拆卸的。
比如,模块化的军舰。
舰上的重载武器装备无法人工拆卸,要拆就得拆船,而且将船坞从露天改造成半封闭,从经济和人力上来说都不是小数目。
可惜严明信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推测,也没机会见它一面——涨潮后不久,船厂工作人员就通知:开始清场。
回到培训中心时是周六晚上,餐厅接到通知,加班炒了几个大锅菜。严明信不喝酒,搛了五花肉,拿小米煎饼就着葱梗一卷。
他以前不怎么吃葱,可来到这里后莫名其妙地顿顿在吃。他很难跟自己解释,只能归结为入乡随俗。
连队的指导员三十来岁,人挺实在,也不太摆架子,在码头时除了指挥分配还亲自上阵,回到培训中心进了餐厅,瞅见严明信旁边有个空座就大大咧咧地坐下,从兜里掏出了二锅头。
两人之间差了好几阶军衔,但怎么说也是一起出过任务的战友了。吃了会儿饭,严明信自恃有些熟络,斟上一杯酒,小心翼翼地问:“指导员,您上过枯桃舰吗?”
吃饱喝足是动物最基础的需求,有思想的人类定然还想追求上层一点的美好,比如在疲倦时听一听远方的消息,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也是莫大的安慰。
严明信猜想,今天是他近期距离军舰最近的时刻,没能见到也无可奈何,但他就是想听个响儿。
“你说枯桃舰啊。”指导员薄薄嘬了一口二锅头,缓缓呼出一口酒气,带出道不尽的岁月悠悠,不负严明信所望地说道,“一晃十年了。”
严明信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悬在他能感觉到怦怦跳的高度,他似乎离那艘遥远的舰船近了一点点。他有预感,这是一个娓娓道来的故事,是人船情未了,只有当事人和大海和浪花知道。
他面上不动声色,问:“十年怎么了呢?”
指导员:“枯桃舰下水十年,反正我是一次都没见过。国之重器,哪能随便让你上。”
严明信:“……”
指导员说的很有道理,严明信忧伤地想。
换位思考,假如来了个陌生人要摸一下他的飞机,他也会非常警惕。
里里外外几百项指标都是校准好的,机身外表涂着价格昂贵的雷达吸波涂料,连他自己擦拭时都是轻轻的呢。
那天的一切不过发生在几分钟之间,他记得322发动机受损,飞机失去了控制,他还在试图和地面指挥中心联系。按理说,弹射座椅在一定条件下会为他自动完成弹射和开伞,只要没有二次爆炸或其他物体坠落正好击中他的话,他的身体应该飘在海面上,而且有巨大的降落伞为救援队指明方向。
从理论上来看,他生还的可能性其实是相当大的。
有人把他捞起来吗?
第6章 第6章
严明信怀着伤感吃得很饱,刚要走,却不料在一群青瓜蛋子中被指导员选中,一把摁回了桌边,并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为头,絮絮叨叨了半天。
一开始还有几个侧耳偷听的,以为指导员要单独传授什么武功绝学,后来听了一会儿发现是老大哥酒劲上头,把几件海上的陈年旧事颠来倒去地讲,便陆续散去。
指导员脸黑,全然看不出来醉了几分,其实嘴皮子早就不利索了,脑子里也是七荤八素的,越说越胡言乱语。
严明信自嘲他真的是最失败的时空旅行者——他既不记得彩票也不记得股市,不懂得怎么窃取别人未来的劳动成果为现在所己有,他只记得大大小小的历史事件。明明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却偏偏人微言轻,什么也改变不了。
而且他清楚地知道,真正能改变这些的人身负重责,绝对不会轻易相信空口无凭的他,甚至更有可能的是,他所知道的那些仅仅只是冰山一角,价值寥寥而已。就连指导员下酒时说混了几句,他稍加提醒,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严明信潜意识里把君洋当成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兄弟,平时尽力关照,这回出任务前乍一被这小子担心,他还觉得挺不习惯。
出门的这几天,他翻来覆去地惦记着这件事,一送完指导员,便顺道去敲了君洋的门,报个平安。
君洋浑身冷汗地来给他开门,夜风一吹,还打了个筛子似的哆嗦。
严明信爬楼梯刚爬得一身是汗,伸手摸了一把君洋额头,不太能理解这个温差。他刚想调侃两句,不经意间瞟见君洋的床褥上被汗水浸出了人形的一大片。
严明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问:“怎么这么湿?你还好吗?”
问题少年终于还是出了问题,用一种意味不明地眼神看向他,负气地问:“你说呢?”
严明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读心的,忙为失约解释道:“本来说的是今天早晨回来,谁知道码头怕水位太低,担心一台龙门吊不够使,要把我们留下当备用卷扬机来着。等了半天,最后没用上,这才把我们送回来……你这什么眼神啊,这不都是你乌鸦嘴说的吗?”
君洋未说话,严明信关了门,道:“干嘛在这把自己关起来?你是不是今天一天没出门?我一直想问,这里的培训结束之后就要回守备部队,可能一年放不了两次假。你怎么不趁现在回家看看?”
君洋的身子晃了晃,说:“没了。”
严明信张口结舌:“……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君洋的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哦……”严明信道,“难怪。”
有些事,与一个人坚强与否无关,只是有些情绪不好惹,它不肯随时间烟消云散。
自初次萌生的那一秒起它就会分分秒秒伴随在人的左右,最终贯穿人的一生不说,它还会明里暗里拉帮结伙,和许许多多词汇形成无形的联系,任你日久经年还是沧海桑田,只要胆敢触碰到它们之中的一星半点,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思绪决堤,瞬间吞没一整个“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人。
也许是同学、室友之间频繁地提及家庭、不经意间的攀比让他触景生情,人去楼空又使他的孤独雪上加霜——毕竟别人攀比过后只是有输有赢,而到他这里只能直接挂个白旗,未免太过残忍。
这是什么不正经的培训,怎么总放假?
严明信张开手臂,满满地抱住他:“好了,兄弟。往前看,别老往后看。总是往后看的话,人就走不远了。”
他的拥抱十分用力,想传达出更多的力量,君洋随即也抬手环抱在他的腰上,低下头,将脸贴在他的颈侧。
抱吧,没问题,严明信想。
难道他不会安慰别人、不能改变过去,还不能给人一点起码的温暖吗?
但当君洋贴上来时,冰冷的汗水、不受控地颤抖的手、咬紧牙关喘着的粗气,还有……烫人的液体,他感觉到心脏一下一下重重地撞在胸口。
尤其是触碰的细微战栗过后,习惯了脖颈间的湿热,来自另一个生命体深处的悲伤渐渐清晰。
过了许久,严明信轻轻地拍拍他的背:“想点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