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对于还没从童年世界完全走出的大孩子们而言,在以貌取人的择友观念中,君洋正是受人欢迎的类型。
更何况,如果人在一个地方过得不太好,肯定早就千方百计地跑回家了。
严明信随即问:“别人走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君洋低着头,一声不响。
严明信鬼使神差地问:“你家是哪儿?父母在哪里?”
他知道他管得实在太宽了,但他还有十万个为什么想问。其中包括他不便问出口的话:为什么擅自开火?是意气用事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一直不吭声的君洋忽然开了口:“你看我像缺觉吗?你根本不知道当人想用吃药来催眠的时候,吃下去的是什么。”
这话的弦外之音,俨然是将严明信和他的苦口婆心拒之门外。
“是什么?”严明信脸色沉了下来,“所以,如果我不在,你会吃。”
他重重地咬了那个“会”字。
面对突如其来的严肃,君洋摇摇头:“不是已经没了吗?”
严明信清楚地知道,他拦下君洋只是一个“意外事件”,他本来不应该在这里出现。
“不能吃。”他盯着君洋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低头。难熬的日子五花八门,不可能每次都能投机取巧。过不去的坎儿,就自己撑一撑。”
人一生中选择软弱和后退的机会成千上万,它们无不包装成神仙模样,令人心驰神往,只要稍加追逐就能手到擒来的轻松程度也十分诱人,但“向水草丰美处游去”只是单细胞动物的应激本能。
世界回馈人类的规则并不会因此改变。
平坦的道路早已平坦,开拓、改变并维持着这个世界的,是那些为真理和正义披荆斩棘的人。
在成熟的自我意识觉醒之前,不用想太多,撑着就行了。撑过九九八十一难,撑到问心无愧。
“勇敢点。”严明信拍拍他的肩膀。
这话不止对君洋,也是对他自己说的,他的处境同样不容乐观。
他知道,君洋听不见他未说出口的话。
可他又觉得,君洋似乎看懂了。
即便两人默默地对视了半晌后,君洋将视线移开,评价道:“话真多啊。”
面对他这个不明人士的长篇大论,人家非但没有当他是胡言乱语的疯子退避三舍,还从头听到了尾,时不时给点嗤之以鼻的反馈,已经算是对陌生人合理防范之上的友好。思及此,严明信心里偃旗息鼓的小火苗“腾”地又亮了起来。
二人吃过饭,沿街走着。严明信心事重重地跟在君洋身边,不知脚下的路通向哪。
夜色越深,走得越远,海风越大。
君洋犹豫地开口:“你刚才那两下,怎么弄的?”
他用手肘试着抵了一下严明信的臂弯,想用手臂盘他后腰,却不得要领。严明信站得岿然不动,他丝毫没有限制住对方,反而像是亲昵地将人搂住了。
君洋讪讪地收了手,面无表情地藏起了尴尬:“教教我。”
严明信一眼看穿,当即笑话他害羞得多余,直接拉起他手腕三寸:“抓这儿,抓紧了。手臂压我的肘关节,用力向下压,同时把我肩膀往后别——这样,你爆发力越大,是不是手就越好伸到后面?马步扎稳,顶我膝弯,让我失去重心。”
君洋看着不怎么壮实,其实有些力气,只是发力的部位不太对,他在背后紧紧抱住严明信,却没撼动他的重心。
格斗绝非一朝一夕三言两语的功夫,是力量、胆识与技巧的集合。严明信不着急也不多催,任他拉着自己胳膊练手。
对练是个力气活儿,动真格的比划起来消耗很大,没一会儿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严明信身上黏腻腻的,想捏起衣服扇扇风,又被君洋锁住,不便动弹。
这种感觉他不知怎么形容,只觉得君洋用力的方式大错特错,他不应该抱得这么紧,又在压制关节的地方用力那么松。
忽然,严明信手臂一凉,是君洋松了手。
君洋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向远方的天空。
严明信不明所以。
他刚想转脸瞧瞧,却陡然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轰鸣——那是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声音,那是早已沦肌浃髓、重重刻进他骨血,和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息息相关的声音,无论时光倒流多少次,他愿意随时为之奋斗终身——
十几秒钟后,二十余架飞机组成的编队整齐地掠过枯桃海事培训中心上空。
严明信屏住呼吸,全世界只有他心脏狂跳声和机群经过低空时的庄严轰鸣。这样规模的联队,不啻于一场小型战役中的空中力量。
“是山海关的。”君洋的声音在海风中若有似无,“有潜艇在公海击沉了路过商船。”
第5章 第5章
不明身份的潜艇在游龙海峡出没,向过往船只发射鱼.雷后失踪。
山海关基地立即增派反潜巡逻机、反潜直升机加强搜索。
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型号的飞机从培训中心上空飞过,严明信看一次百爪挠心一次,越看瘾越大。近日他更是感觉他的瘾头到了发作边缘,摸不到J-100让他摸一下别的飞行器也行,再摸不到他就要疯了。
但是都没有,领空平静,兄弟们个个飞行平稳,没有人在这里迫降,没有人有特殊勤务,大家真的只是路过而已。
什么都没有。只有严明信每天晚上都梦见当年他的发愿:当最优秀的飞行员,飞最好的飞机。
事关他能否重返蓝天,严明信愁肠百结,消化不良。按照枯桃舰舰载3000人算,整个战斗群人数大约在5000人左右,假设没有战事发生,就算这上面每年大刀阔斧地更替10%的人员,那么轮到培训中心的这些工种可能也只需要几十个人。
他和君洋同进同出,一同吃饭、上课、训练,并排坐在礁石上看海发呆。尽管这小子比他预想得要争气,无论是体能训练还是技能学习都是同期中的第一梯队,凡是在表彰栏贴照片的事少不了他,但是“突出重围”这件事也要有一个限度——比如,一个人能在一百个人中鹤立鸡群,说明他技高一筹;在一千个人中被人一眼发现,可能是这人太胖了,不容忽视;倘若一个人要想在万人中央光芒万丈……除了原地长翅膀飞起来,严明信想不到别的办法。
更何况,这仅仅是能够上船,距离驾驶战斗机还差着不止十万八千里。
“兄弟,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点儿什么吗?”餐厅里呜呜泱泱的后脑勺,严明信数都数不过来,他心不在焉地把花卷一分为二,直接填了半个进嘴里,“比如你会飞?三头六臂?你一张嘴能吸干海水?”
君洋端起绿豆汤,仰头咕嘟半天喝得还剩个底儿,表示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怎么只见往海上去的,没见飞回来的?”如无特殊情况,编队往返途径大多一致,严明信位卑未敢忘忧国,却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将自己难为得肝肠寸断。
君洋一言不发也丝毫不影响他自言自语,他叹了一口气,转头试图灌输大海情结:“你见过枯桃舰吗?那是几千人的航母,配至少100架舰载机,挂最新型的武器——反潜的反舰的,对陆的对空的,什么都有,甚至秘密武器。进可攻退可守,在海上天天转悠,身边还带着巡洋舰、护卫舰和驱逐舰,头顶上24小时飞着各种飞机……哦,船底下可能还有潜艇。”
君洋吃饱了,边听他说,边对着他打了个很大很长的哈欠。
“对了。”严明信顺口一提,“刚接到通知,我们连要去胜利船厂出任务,今天晚上7点集合。”
出任务具体是去干什么,指导员没说,严明信也不知道,总之肯定不是带大家坐游艇去玩。
顶着五月底的太阳,暴露的皮肤在几乎没有紫外线防护的环境下工作,还常常浸泡海水,除了君洋可能从小生活在海边已然习惯,没见晒出多黑之外,周围有些人出一趟任务回来晒得亲妈都认不出来了。
严明信不一样,严明信直接蜕皮,一层一层的。
他算算日子:“预计去三天,不下雨的话,周六早晨就回来。可能下小雨也不停工,还是周六早晨回来。”
君洋的哈欠打到一半,生生停住,不由自主地握了一下拳。
严明信瞟了一眼,问:“怎么了?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胜利船厂……几十年了。那里条件很苦,如果下雨,宿舍里会淹水。”君洋垂眸,缓缓地说,“船台很旧,设备也很旧,卷扬机的马力不够,升降台又小又慢,什么都要靠人力。”
“你去过?”严明信一怔,“你什么时候去的?”
问完,他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小子是在担心他。
“反正总共就去三天,条件差就差点儿,淹水总不能淹到我床上吧?”严明信顿了顿,又问,“我是没事,你呢?你这几天自己在宿舍,没事吧?”
这周末又赶上月休。上次月休,楼里的人几乎走空了,这次不知道君洋宿舍有没有人跟他作伴。
哪怕培训中心的课程就快结束,严明信也从未听君洋提起过要回家探亲的计划。这个人在人多的地方如鱼得水得一目了然,人少时却常常不易察觉地神游天外——倒不是说君洋独处时不会自律,而是他似乎和自己相处得不太好,他的“游刃有余”仅仅流于表面,剖开一看本质还是个“不能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