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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代 (郭强生)


  是 Andy 的?还是他的?难道是他们出现在彼此的梦里?
  他走向吧台,就像是已经熟悉此地的老客人,于不同年份不同剪裁的西装之间坐下,开始慢慢思索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人们认识这个世界,还有认识自己的方式,也许并不都是正确的,这是昨夜以前的他从不曾有过的念头。然而大家也都接受了那些不正确的说法。阿龙怀疑,并非从来无人发现过那些说法有漏洞。就像他,无意间也钻过了某个缝隙,走进了那个以往从不曾被发现的空间。
  但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超商收银员,又能撼动得了任何事吗?他如何能对两位侦讯他的警察说,你们知道吗?我们一直以来相信教科书上所说的,梦是非物质的,现实是物质的,灵魂是非物质的,空间是物质的,其实都错了!
  譬如,在我们梦里常常出现过一些面孔,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甚至连见过面的印象都没有。梦里的这些陌生人,他们究竟是谁?为什么醒来之后的我们,从没有对这件事继续追问?
  ●
  提早了半个小时抵达那坐落在信义计划区新开幕的国际饭店,腋下夹着昨晚包好的那一盒旧卡带,我先在门口观赏了一会儿饭店大厅里进出的人类,对于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因走进了此间时尚豪华的人间天堂而油然露出幸福微笑的画面,我只是平静地任他们在面前无关痛痒地招摇。
  莫非,离人生下车的时刻越近,我的心胸也罕见地开始显得无与伦比地开阔?进而对这些人的虚矫收起了我批判的利矛,甚至还产生了难得的一点同理心?三十年前的我不也是这样的吗?去了什么样的地方,认识了哪些人,这些事总在心里连成了反映自我价值的升降曲线。不能说那样的人生毫无价值,只是所有的派对都需要不停更换新鲜面孔。有一天他们也会像我此刻,站在派对的入口才意识到自己的穿着与表情都显得格格不入。每个曾经跑趴的人都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来。想当年,在唱片业欣欣向荣一片大好的年代,自己也曾经是走路有风的。但终于可以庆幸的是,这些都不再是我的烦恼了。
  抱着纸盒走过饭店的大厅,感觉自己看起来像个鬼祟的恐怖分子,正准备伺机在这个资本主义的天堂留下一枚定时炸弹。
  为什么要抱着这个累赘出门,已经想不起最初的动机为何。前一晚严重失眠,天亮后却又陷入一场场毫无连贯的乱梦。也许在某个梦里,这盒子里真的放置了一枚土制炸弹。这一刻站在大厅中央,看着身边的每个人都像是在体内装载了自动导航系统般横冲直撞,唯有我毫无方向感可言,下意识就将原本夹在腋下的纸盒改抱在我的胸前。
  庆幸还有这点重量让我感觉踏实安全,否则我可能就像浪花翻腾起的一点泡沫,随时可能蒸发。
  与一群二十郎当岁的年轻小伙子一起步入了电梯。男孩们的发型与衣裤都经过一番精心搭配,一开口就在谈论起昨晚在某家夜店遇见的一群妹。时代的转折充分显现在这几个时髦小伙子身上。若是在当年,这么风骚做作的装扮不遭人侧目当成是 gay 才怪。可现在呢?难道他们当中没有藏着一个当年的自己?自己在他们这个年纪,不是也混在男生中间与女生打情骂俏?
  尽管感应失灵,但还是趁着小伙子们不注意时,用力吸进了几缕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那是古龙水刮胡水发蜡,加上些微的皮革与口香糖混合成的一种都会性的雄性分子,走到哪里都以这样的气味划出了他们的地盘。正当我如一只老狼被这群毛色丰满的小狼挤到了电梯厢中的角落,我听到了一个愉快而礼貌的声音。
  ——欸你要到几楼?
  四壁光可鉴人的金属壁面上,反照出问话的那个年轻人无邪的微笑,完全不察有个中年男人一秒钟前正在忙着浏览他们每个人的喉结与裤裆。
  ——喔……嗯……卡萨布兰加餐厅,我看看那是几楼——?
  慌张地把纸盒又挟回腋下,正准备腾出手伸进大衣掏出纸条,对方已经先一步帮我按下了六楼的号键。
  ——谢谢。我小声地说,不想引起太多的注意。六楼与二十楼的两枚纽扣似的小灯亮着,在总共三十层楼的双排按键中显得天南地北,仿佛标示着我与他们如同相隔几个世代的不同定位。
  对方不知道有无听到我的答谢,早已又回到他的团体中继续交谈。我与他们又完全无关了,除了刚刚短暂的一句问话。
  二十楼会是什么呢?这座如巴别巨塔的建筑里到底都藏了些什么?
  可不可能有某一个楼层的存在,其实是大家从不知道的?
  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将要前往的楼层。每个人都只负责自己分配到的区域楼层。人人都在自己的楼层中睡眠做爱吃饭或开会上班。没有人会知道全部三十层楼中每一层在进行中的活动。大家只按照灯号就相信了他在他以为的楼层出了电梯。
  如果电梯中的楼层灯号是刻意被混淆的呢?在摩天楼的内部又怎么能数得出自己究竟在哪一层,如果不是因为标示是这么写的?
  我们只能相信这些标示。
  有人做好了排序标签,就有人会依照。没有人希望自己走进了某个没有楼号的幽灵楼层中。
  一身黑色西装领结的接待站在餐厅的门口。
  ——有订位吗?
  问话的同时,一面不免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被我抱在胸前的包裹。
  ——我姓锺……
  说完才发现自己根本答非所问。但对方却对这个答案满意地点了点头,引我往餐厅里走。
  ——喔是,锺先生。姚立委已经到了,您这边请。要帮您把外套挂起来吗?
  已经好多年没有走进过这种高档的餐厅了,对方的殷勤亲切令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难为情地脱下了身上那件经年未送洗,凑近便可闻到一股潮霉味的破大衣。对方接过外套后,目光仍停留在我手中那个用胶带缠得乱七八糟的包裹。
  ——不,这个我自己拿!——
  像是通过海关时突然被执勤人员叫住,我听见自己的回答里透露着莫名的心虚与紧张。自从进了饭店后,这一路上我不是没有察觉,抱着这个破纸盒的模样引来不少人投以怀疑与讶异的目光。我担心服务人员接下来会坚持我把东西留下甚至通报保全。我可不想在这样一个一看便知处处有既定潜规则的地方出洋相。
  带着这盒旧卡带在身边,好像只是为了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二十年没见了,一对一的相见一定有太多无法填补的空白。那个纸盒就像是今晚我偕行的一个伴侣,假装是某个我与姚共同认识的朋友。更因为在我心底仍有一道说不出的惘然挥之不去,才让我与手中的纸盒难舍难分。
  我是当年三人当中唯一孤老无伴的。
  如今才意识到,自己准备的这个纪念品太过诡异,有可能让姚太早感觉出这是最后一面的刻意。后悔事前没想清楚,如今我既放弃了要姚收下的念头,甚至也不想再带着那包东西回去。
  交出了那纸盒,换回了一个金属的号码牌。
  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母亲骨灰寄放在庙里时我也领过一个这样的号码。
  餐厅取名为卡萨布兰加正是因为那部老电影①,装潢完全复制了电影中那个北非风情的俱乐部,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帧巨幅的电影剧照,男女主角离别前那深情相望的经典镜头。服务人员领着我穿过绿意盎然的棕榈、黑亮典雅的平台钢琴,停在了以白色落地百叶扇门为隔间的隐秘包厢门口。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对开式的白色木门便一下给拉启了。
  ——姚立委,您的客人到了。
  里头独坐的那人显然原本正在沉思,被通报声突然打断之后,脸上出现了短暂的木然。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瞬,我与姚竟像是事前经过排演似的,保持着戏剧性的沉默谁也没出声。
  曾经,姚是个宽肩方脸的运动型男孩,可是眼前的人轮廓依稀,却已成了一个无法具体形容出任何特征的中年人。没有我以为的一身西装革履与神采飞扬,那人穿的是一件家居简便的黑色高领毛衣(也许这就叫作低调的奢华?),戴着一顶棒球帽(是为了掩饰已稀疏的头顶不成?),坐在位子上打量着老同学的神情,显得哀伤而无奈。
  是我的改变远比自以为的更夸张,所以才让姚震惊得连起身握一下手的应酬招呼都忘了不成?要不是服务人员已拉开了姚正对面的那张座椅,我当下有股立刻转身的冲动。如同一个贸然的闯入者,下意识欲逃离姚那双仿佛想要看穿我一切,困惑中却又带着讶异的目光。
  那是姚没错。
  若在街上擦身而过,也许不会教我驻足相认。
  拷贝磨损了,画面泛黄了,一切熟悉但也陌生。仿佛某部老电影中的演员,在三十年后又在银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当年。不管是记忆中的拍摄过程,还是眼前放映中的最后成品,都同样让人觉得吃惊。
  ——可以开酒了。
  姚先吩咐了服务人员,接着扭头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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