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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代 (郭强生)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路奔跑过来还在喘着气,明知道没有人会回应,他还是大声地对着那一张张他已熟悉却都不知名姓的呆滞脸庞喊道。
  他们每天晚上出现,但是很奇怪,都不开口,他都是等过了凌晨一两点,巷子里比较没有人经过的时候才开门让他们进去。等到凌晨五点左右,他们都自动离开之后,他再悄悄去把铁门锁好。
  没有人发现,过去这一周阿龙这样诡异的行径。
  打开了大锁,拉起铁门,看着他们无声缓慢地鱼贯通行,走进了阿龙从不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时空的黑屋。然后正当他要把铁门重新拉下,才发现还有一位仍留在原地。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每次当那人出现的时候,阿龙都会有同样的预感,都能感觉得到来自身后的目光……
  不用再躲了,我知道你是谁,阿龙说。
  一周以来心中压抑的不满与纠结,在那一刻接近爆点。结果没想到,这回,竟然听到对方的正面回答。
  不想进去瞧瞧吗?
  ●
  距离与姚见面还剩下十六小时的凌晨深夜,我莫名地感觉不安了起来。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眠,心里的不确定感随着电子钟上的数字跳跃节节升高。
  是因为与姚见面这事让我紧张吗?
  不,反倒更像是,自以为将该清除的过往都丢进了垃圾袋后,某种无形的力量才正准备要开始反扑。在那一袋袋的垃圾中,有些秘密正在不安地挣扎,发出了对我嘲笑与恐吓的尖声怪叫。
  何时应该隐藏?何时又应该告白?这是我一生始终学不会的一门学问。可以出柜站上舞台投入了一场失败的同志号召;却至今无法对任何一个人说出,我是如何成为了爱滋带原者。这个秘密,从阿崇卷款与情人潜逃出境后与我一直共存至今。
  如果姚真的不知我这些年完全不再联络,从此退出流行音乐是跟这件事有关,我应该继续伪装吗?
  一柜出完还有一柜,仿佛只有不断地自我揭发才能感觉自身的无秽,存在的正当性总是吊诡地建立在对世人的告白之上。也许对方根本觉得关我屁事,也丝毫无损大多数的同类,对于这样的以告白换取来的存在感笃信不移。
  出柜从来与人格的诚实与否也无关,竟然这么多年来都误解了。
  承认自己是同志,并不表示他就是个诚实的人,就不会隐瞒自己有爱滋有毒瘾或专门喜欢睡别人的男友这些其他的秘密。出柜之必要,因为可增加求偶的机会,一旦都表明身份就不必再费心去猜疑彼此性向,还可以为出柜举办嘉年华走上街头,一举数得。
  难道自己当年不顾一切公开挺身只是因为寂寞?
  在游行中我们都变得很勇敢很乐观,但当寂寞涨潮,只有一个人被遗落在世界尽头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可怕,连自己都怕。最打不过的人其实就是自己。
  有个在爱滋团体谘商中认识的家伙,某次突然急性肺炎送医后拜托我去他家把他的色情杂志与橡皮阳具收走,因为他姐要从南部来看他。等我出院你要把东西还我喔,他说。念兹在兹的还是他那些带给他射精快乐的秘密收藏。
  那些不能出柜的橡皮阳具让我恍然大悟。
  人类天生就不是一种诚实的动物。没有了谎言,就如同丧失了存活的防卫机制,连活着的动力都消失。
  为了怕被别人识破自己的秘密与羞耻,所以才必须努力好好活着,为了捍卫各种内心里黑暗的纠结而活,为护好自己所有见不得人的事不得外流而活。抓住不敢放的秘密,往往就决定了人生的福祸与荣辱。意外丧生与猝死者在咽气前最操心的,大概就是那些该毁掉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毁掉。
  在离开之前,还有什么是该毁而没有毁得更彻底的?
  倏地从床上翻身而起,下床开了灯拿出纸笔,开始坐在从国中一直用到大学的那张旧书桌前,企图让那些藏在垃圾袋中骚动不已的嘲弄彻底噤声。
  姚,你还记得
  才划下了这几个字,我的手便已颤抖至无法握笔。
  姚,你还记得,那时位于台北火车站前,还没被大火烧掉的大方三温暖吗?
  某个周日下午,置身于该处难以想象的摩肩擦踵盛况,我直觉有熟悉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晃过。记忆中,一切发生得太快,毕竟视线太昏暗,人影一闪的瞬间,一扇隔间的小门便已迅速关上。
  但我确定那个下午我看见的人是你。
  走向那扇紧闭的门,隔着木板侧耳倾听里头的动静。不消一会儿,门口开始聚集了三四个跟我同样无聊的窃听者。
  门的另一边,你正发出规律且富节奏感的喘息,像不断被踩动的打气泵浦。
  你需要的是被侵入的痛快,我竟然在那个下午才恍然大悟。曾经对你的苦苦期待,无异于一只苍蝇爬在它不得其门而入的玻璃球上。男男肉体间的寻找与呼唤,其实更像是刺猬取暖。
  你需要的那种痛快我当然懂得,那是被阳具征服的同时,也沉浸在自己拥有着相同伟硕阳具幻觉的一种同体同喜。
  高一时在无人教室里发生的事,你应该没忘记吧?我因紧张得近乎昏厥而完全无法有任何余味可言。那时毫无真正性经验的我,曾如此痴昧地认定了,男人与男人之间,只要彼此有好感,就是爱情的萌芽。
  这样的鬼打墙,在之后遇到更多让我动心的对象时还会一再地重演。男男之爱没有一见钟情,因为眼见不足为凭,除非是在三温暖这样的场所,才能毫不需羞耻或扭捏,单刀直入破题。反而越是希望交往的对象,彼此越是不敢直接表明,总要上了床才能确定,才能继续尝试,甚至,才会死心。上这么多床并非有无穷的精力需发泄,反而是为求得一个安稳的臂弯,才得要一干再干,或一再被干……
  那个下午,在闷湿的三温暖里,一个过期的答案,终于挣脱了羞耻的层层包裹。甬道上,三四个鬼祟的人影如蟑螂摇动着触须般,试探起彼此肌肤的敏感地带。
  中间的那扇门隔出了现实与幻想,我在门里,也在门外。
  同性间的主动与被动既不是因为个性使然,也不是由高壮或瘦小的体型差异决定角色。不像男女之间总像隔山传情,同性间太清楚彼此相同的配备,对方的施或受与自己的性幻想,根本无法切割。肉体间因交感产生同感,才能进入快感。我甚至认为,这种同时以多种分身进行的性爱,是需要更高度进化发展后的脑细胞才能执行的任务,稍不留神,讯息便会陷入混乱,最后以败兴收场。
  真相终于大白,我们皆不适任那个近乎虐待狂,让对方在如此持久的疼痛中迷乱喘吁的 1 号角色。
  当时在门外的我,想象着你躺卧在那脏臭的床垫上,举起双腿任人狎亵钻凿的那个画面,一股既酥麻又让人惊骇的冷颤,便从我的背脊一路奔淌到丹田。我射出的那一摊精,滴在门外冰冷的塑胶地板上,当你完事步出时,会不会一个不留心曾经一脚踩个正着呢?
  在日后已被一把火烧尽的大方,我看到了我们同类不同命的未来。
  你的秘密,或许已随大方的化为灰烬,而一并被埋葬了。
  我的秘密却仍如病毒在我血液中流窜,我越虚弱便越显示出它们的茁壮。
  ●
  昙花一现就算一夜。但梦却太长,周而复始。
  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然而他仍清楚记得那一刻他的愤怒与恐惧,还有观眼望向门内时,那个光影渐渐开始暧昧浮动的世界。
  他是怎么走进了那扇门的?他在里面待了多久?……然后就是火势在他眼前轰然茁壮,火舌舞动得像一棵在狂风里摇晃的大树,黑暗中卷起的热气扑盖着他的脸,梦就这么沸腾起来了……
  那扇门。
  如果没有走进那扇门的话。
  走进那扇门的瞬间便知道,虽然酒吧里的对象位置与几天前勘看时相同,这已经是不同的时空了。
  视线范围开始凝缩,像是在摄影镜头的镜面外圈涂上了厚厚的凡士林,出了焦点外的事物只剩溶溶的影绰晃动。而焦点内的光线也只相当于三十烛光的有心无力。视觉的昏黄带来了心理上的沉闷与缺氧,让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分外清晰。
  一开始还以为听觉也随着视觉开始退化,过了片刻之后才知道,他走进的这世界确实是无声的。
  游魂一个个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依然是不开口,面容还是一样的苍白呆滞。只是坐着,像道具一样,没有思想,也没有情绪。
  而最让他惊讶的,莫过于当他缓缓——下意识地他让自己一切动作放缓,仿佛在他手中有一枝微光的蜡烛在烧,害怕它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灭而让他落入无尽的黑暗——缓缓缓缓将视线从吧台前移到了吧台后,看到的竟是 Andy 正在调酒。而且一面调酒,一面还对着毫无反应的吧台客人,表情生动地在自说自话。
  他听不见 Andy 的声音,或者根本是被消音。
  但是 Andy 仍然继续地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心想这究竟是谁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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