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让自己等到那一天。
我不能让我的行动被贴上一种庸俗的文明病标签。
不,我要完成的不是自杀。
应该说,更像是将环保概念发扬光大的一种自我拯救。
我只是比芸芸众生先一步懂得了如何回收自己。
★
一直留到了最后才处理的,是我那堆唱片与录音卡带收藏。
当年的卡式录音机都有双匣对录功能,为了省钱,大学时代的我曾在许多个夜晚,忙着把跟同学借来的卡带做一份自己的拷贝。那些记忆又都回来了。每一卷的盒中,都还夹有一张留有我工整字迹的歌名目录。如果没有数位下载的问世,我接下来的岁月必定仍夙夜匪懈地进行着同样的拷贝工作吧?那样就不会有后来的寂寞难耐了吧?就无暇在夜店与三温暖里穷耗了吧?
甚至也忘了自己曾花过那么多时间,把喜欢的歌曲转录拼成一张张自制的礼物送人。“支支动听集”?没错,那也是我的笔迹。
会为这些卡带取这样好笑的名字的那个男孩,他的世界肯定还是无欲则刚的吧?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卷“支支动听集”没有送出呢?原本都是为谁而录的呢?
CD 时代之前几段无疾而终的短暂暧昧,原来都藏在这些卡带里了。
翻看着自己手写的曲目,哑然失笑。有些歌名都已陌生,那些暧昧的对象也难再追究。用这烂梗试探对方,以录卷卡带取代情书,属于手工年代的寂寞心事啊,如此诚惶诚恐地寄望着,对方能将心比心。
夜深人静,仍毫无困意,考虑再三后,我决定在丢弃这些卡带前,最后再听一次自己二十几岁时的歌声。
卡匣录放音机这种早已失传的骨董,连老家都没了它的一席之地,只好从收集了文具垃圾的袋中又翻出了掌型大小、当年被称之为随身听的小玩意,换上新电池。当卡带开始转动,没想到自己眼角竟一阵热。
不,不是因为听到自己当年还欠修磨的唱腔,而是讶异,这些本要被我当成破烂扫地出门的旧物,它们竟然如此死忠地恪尽职责,守护着胶卷上的那个声音。
二十五岁拥有那样干净嗓音的我,当时说什么也不会相信,最后自己会是如今这番景况。过去这些年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就算没有这个难以启齿的病,我也未必能找到那个与我天长地久的某人。
同样的自我催眠听久了也无比厌烦,更厌烦的是我想不出其他的说辞。
自愿退场的最诱人处,就是以后再不用为苟延残喘找理由。我甚至决定连遗书都不留。活着都找不出理由了,想死还有那么多啰嗦?
接受最新药物治疗后的头几年,果然病毒数量大减,体重也开始恢复,我也曾抱着感激上天以及重见生命之可贵的全新态度正常饮食作息,运动健身,甚至也在心理谘商师的鼓励下上过交友网站,尝试与人再次约会的可能。
曾表现过兴趣的那几人,在听到我如同再次出柜般,艰难地坦承自己是带原者后,有的立刻表情大变,有的或许在隔天留一则很有礼貌的讯息,跟我说不好意思。
也有当场怒斥为什么一开始不说的,也有几位曾跟我说,没关系,他不介意,先交交朋友。
然后不知哪天后者终于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进步开明(或者只是又遇到了别人),于是用自责又疼惜的口吻告诉我,他想过了,他觉得没有办法再继续,再下去只会伤害到我,因为一想到也许两个人并没有未来,我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病,他就受不了,他想要的是一段稳定长久的关系……
初次听到这样的解释还会动容,等听到第三个人类似的分手告白,我心里已经在暗暗嘲笑:听你在放屁,我三年里保证死不了,请问你上一次跟别人有超过三年的交往是什么时候?
然后学乖了的我开始主动给已公开是 HIV 阳性的网友留言,结果好几个不但没有同病相怜,反而语带酸狠反问,为什么我觉得他一定要跟另一个带原者交往?难道他只能跟带原者交往吗?
对对对我就是那种走不出自我羞耻感的害群之马。
好好好你就继续等那个对爱滋病患情有独钟的人上门吧——
面对这种被迫害妄想狂,你能说什么?
从没料到,两个爱滋病患谈情说爱,原来也并不顺理成章。一遍遍听到的都是同样的恐惧,大家都想要“长久”,都对“白头偕老”无限向往,认为事前睁大了眼睛,就能筛选出能够为自己带来幸福的那些条件,却不愿面对人生本就是处处风险的真相。
嘴巴上说没病的就一定没病吗?
共度白头难道就不需要照顾老弱卧病的另一半吗?
没有社会的共识接纳就不能去爱了吗?
这些人,宁愿无爱也不愿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难道爱情只是福马林,用来浸泡他们已如死胎的梦想吗?
卡带 A 面已经结束,我却浑然不察。
关掉了随身听,莫名有点心烦,遂把卡带全装进了一个纸盒,并用胶带封起。
送不出去的将心比心,并不是垃圾。
我最后能做的,也只剩如此慎重地将它们妥善包装,将纸盒与我父母的骨灰坛子一起排放在茶几上。
★
没有比等待执行自己的死亡更需要优雅与从容了。
二十多年不见总不能蓬头垢面,要碰面之前我还特别理了发。我介意的其实是事后万一被报纸写成了又脏又残的独居老人,所以才会先费力把老家彻底清理,再让自己看起来神清气爽,因为久病厌世也是另一个我极欲摆脱的污名。我太清楚人们对这种事都懒得费脑筋,或是说根本害怕多想,所以都轻易相信了以这种方式结束不是正常人作为的说法。那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像我一样,发现这也可以是一个冷静而愉快的过程。
冷静而愉快的过程难免还是会出现小瑕疵,设计师自作主张剪去了我的刘海与鬓脚,这是过程中我唯一假手他人的部分,果然不尽如人意。短发的长度非但未让我显得较有精神,反是让我瘦削的脸庞看起来更加嶙峋了。坐在发廊的大镜前,看着自己那张皮相松弛衰败的脸孔,我一时凝视得失了神。
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好好的自我端详了。
那个镜中的人影,双眼中先是流露出些微的不安,但随即便以坚定而充满期待的注目回视。这样的对望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一生中曾骄傲、曾欣喜、曾落寞、曾痴痴恋恋、踌躇满志、痛心疾首……所有那些值得记忆的当下,我们都看不到自己的脸。
永远看不见自己最真实的表情,莫非是老天爷特别为人类设计的一个残酷玩笑?
总是在忙着揣测他人表情里的含意,搜寻着他人目光中所看到的自己,更多的时候,无不是借着假设他人的目光,才得以面对自己:我看起来得体吗?我看起来有魅力吗?看起来 gay 吗?……
镜中的那人,虽已满头花白且面色灰澹,却有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无畏眼神。有那么短暂的几秒,我竟然不舍与他道别。
与姚见面的时候,我能够维持住此刻在镜中看到的眼神吗?
我要怎样记住自己的这一刻?
①?即罗伯特·雷德福(Robert Redford)。
②?即鲍勃·迪伦(Bob Dylan)。
第9章 痴 昧
几个小时过后,将近破晓的时分,阿龙发现自己竟然被上了手铐。
“为什么会跑去‘美乐地’纵火?”
“我只是烧纸钱,哪有纵火?”
“房子差点都被你烧掉了,还说没有!烧纸钱?你是烧了五斤还是十斤?”
同样的那间派出所,同样的那两位员警,同样的一副自以为是的口气。阿龙不屑地转过头去,看着自己被上铐的手腕。
对前一晚后来发生的事他并非没有记忆,而是他担心,就算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或者应该说,让他迷惑的不是前一个晚上从跟小闵分手,一直到被拘捕进了派出所的过程,而是他对记忆本身开始产生的迷惑。
如同堆在模糊意识中一块块庞大笨重的白色积云,每一朵云都只是层层叠叠中的几缕棉絮,如今要重述昨晚接下来所发生的事,他感觉就像是驾着飞机朝那云层中冲去,辟出一条暂时的航道,一转眼,云朵再度凝聚密合,路径立刻烟消无痕又归于原来的混沌。回忆之后留下的,永远就是那身后搬不开也驱不散的重重迷云。
“是有什么人指使你这么做吗?”另一个员警插进话来。
“如果你是有人指使挟怨报复,那就不只是公共危险罪而已了我警告你!”
其实没有必要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阿龙跟自己说。
没错,他记得他在烧纸钱,只有他一个人。
天色仍暗,可是当时的酒吧里已经没有任何的动静了……
那么再稍早前发生的事呢?
他记得看见游魂们依然像前几日一样守在 MELODY 的门口。
他们从来都是站立着。
在附近店家开始渐渐灭灯的黑夜里,他们就像一枝枝等待被点着的蜡烛。他们习惯于这样站立等候的姿势。
相似小说推荐
-
神医老公 完结+番外 (莫邪) 2019-08-04完结851 4625帝都赫赫有名的贺家二少贺芝兰从云都深山请了个大夫给堂兄治伤,结果把自己当诊费付给...
-
被总裁看上了怎么办 (陈陈陈) 书耽VIP2019-05-11完结收藏:1649[1v1带娃甜宠文]沈曜没想到他不仅被总裁看上,还被这位自己最不顺眼的顾总裁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