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我说了不止一次了。从……开始,每一次她打电话来都会提这件事,所以我都不敢接她的电话。她早就说我当不了一个称职的父亲,从我刚回来的时候就开始。她说得对。她说得对。我能给她什么呢?程玥在她身边才能生活得更好啊。她可以去美国的幼儿园,我听说那里的幼儿园非常好,她……”
“程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他好像没有力气说话了。
程姜的手并没有停留在被面上,而是沿着身体和床面直接蒙着的被子造成的斜坡垂了下来,像是没有知觉地搭在床沿,手指蜷曲着。
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双眼在黑暗中仿佛没有颜色,正像是他不慎打碎了的相框里沈霁青的眼睛。
“我不想把她给她。”他悄声说,“我也想把她留下来,可是我能怎么办?像我这样的人,她在我身边长大,会变成什么样子?别人在外面会怎么看她?我带她到这世界上,不是为了让她去受苦的。我不能让她被别人指着说:’你看那个女孩,她父亲……’我不敢去想。我不能,莘西娅……程玥……她离开我也好,她不记得我也好,但是我不能让她留在我这里。这是一个畸形的家,因为她的父亲……是个疯子。”
沈霁青下意识地抓紧了程姜垂下来的那只像死人一样的手,随后又害怕抓痛他,便又把它放开,在它掉到被褥上后又难以控制地重新抓住。如此这般,反反复复。
“程姜,程姜——”
程姜忽然又是一笑,笑眼里是痛得发跳的黯淡的光点。他问:
“霁青,你说我什么时候该彻底疯了呢?”
他恍惚地看着程姜的脸。他说:
“你不会疯的。你不要给自己打标签,不要总往这方面想——”
“我会的,也许就是明天。”
“可是你看,疯子从来不会说自己要疯的。”
“等我真的疯了,你就把我送到随便哪个精神病院去,我不在乎,我怎么样都没有关系的。那时候你就不要再管我了,霁青,我只求你一件事:千万别来看我,一次都不要来。我妈妈大概会给我交费,就让她交好了,她自己不缺钱,再说一般精神病院的住院费比莘西娅幼儿园的学费还要低呢……”
“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别总是提精神病院。”沈霁青打断他,“你不会到那一步的。就算……也不要到精神病院里去,我可以一直照顾你。”
因为说话的声音急促起来,他的语调越来越高,连带着他自己觉得周身的气流都穿梭地更加急速,其中一些还偏离的原来的轨道。他一口气说完,一面大口呼气,一面紧张地看着程姜,等他说话。
“我不希望任何人记得我。”长时间的鸦雀无声后,程姜低声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总有一天会发现,”他顿了一下,“他们一点也不想记得我。他们希望我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希望很早以前就把我放弃掉了。”
“不会是我。”
“那你是怎么想的?”
沈霁青似乎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最后出口的只有: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用走。你可以一直一直留下来。”
程姜许久没说话,眼睛仍然睁着,却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他慢慢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花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来的。
“霁青。”
他语气里带着无可奈何,说话时眼睛垂下来,显得十分柔和。
“我不明白。”
“因为你是我的……我的……因为我乐意。”沈霁青生硬地回答。
“可我不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你就对我们很好。但是,但是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独立地生活,而不是靠你的救济活着。我希望我们两个是平等的,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每当我想要抓住什么,我都会变成令人厌烦的东西。我希望能报答你,但我没有办法了。”他眼睛越睁越大,沈霁青已经能看见上面蒙了一层水壳,只是还没有破。
程姜到了这样的地步也不肯哭,又咬着牙拼出半句话:“我好想我能有办法,我希望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可是我……”
沈霁青听不下去了。他成功反驳出一句:
“你不能你的想法揣测我的。”
程姜重新侧过脸来看他,眼睛里雾蒙蒙的。他安静地躺了半晌,好似想了很多东西,但一句都没有说,只是妥协:
“那好吧。”
他像是疲惫极了的样子,合上了眼睛,左手无意识地在床沿游走了一会儿,又停住了。沈霁青便握住了那只手,说:
“……你睡吧,别想那么多了。以后,都会变好的。”
“谢谢你。”程姜用梦呓一般的语气说,“晚安。”
“晚安,”沈霁青说,身体却没动,“我正好不困,今晚就……陪一陪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可以吗?”
程姜的嘴角很快地弯了一下,又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原位。沈霁青借着月光,几乎是虔诚地细细看他的脸。方才有一刻,在程姜自暴自弃地说不想靠他的救济活着的时候,他忽然有了把自己的心剖开给程姜看的冲动。他想说我爱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好,你不知道你带给我了什么。他想说我心甘情愿永远和你一起生活,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一直照顾你,不需要你的任何报答:我从出生就开始渴望的东西你早就带给我了。我想有人笨拙地试图照顾我。我想有一个小女孩牵着我的衣角在后面走。我想有一个完整的家。
可是如果他说了,程姜怎么办呢?
程姜肯定不爱他,因为假如他也……那程玥是从哪儿来的?如果他自私地说出来,那么程姜只有两条路:一是当机立断地出走,一是身不由己地留下。
但是生病了的,已经不再有经济能力的程姜能到哪儿去呢?
就像他此前尽管内心煎熬但仍然只能留在这里一样,他只能留下。程姜本来就对他心怀感激与愧疚,很大可能不会明确地表现出来,但这不妨碍他预想到这样除了那些他毫不知情的困境之外,能把程姜逼疯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而就算,就算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可能性是程姜也和他一样,他也决不能告诉他。
因为不管他自己怎么想,对于这样的程姜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是不平等的。而不平等的情爱像是茎叶带刺的玫瑰花,不论入眼时多么美好,可等真正握在手里之后,才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不被期待的纠结与伤痛。
与它相比,只是会让人隐隐不适的不平等的友爱简直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62
第二天程姜醒得很早,但是简单回忆了一下前一晚的睡眠,发现少见地并没有做什么乱梦,反而休息的很好。
他对此简直受宠若惊,因为他昨晚惊闻程月故要回来的消息,又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给沈霁青倾诉了一半那些自己难以启齿的困局,本以为会一夜无眠。
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甚至今天可能还能维持正常的状态去面对程月故和沈霁青的父亲。
也许是因为沈霁青坐在旁边给了他潜意识上的安定暗示,但至于暗示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他每天身不由己地去想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他总是找不到插空的机会想这个。
他穿好衣服的时候放空了一会儿思维,才想起《湖中的女人》已经写完了。但是他再仔细一回想,又总觉得后面还缺了一点什么。最后的那一部分是他在经历幻觉的期间写出来的,他不用回去看,就知道文辞生硬,情节断裂,甚至有点为了悲剧而悲剧的意味。
他决定有机会就好好再改一改,尽量不虎头蛇尾。他又想起小剧团的戏:这周他们大概就要开演了,可是他这样的情况也去不成,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人去看他们的表演。
小剧团有一天也会解散吗?
程姜不愿细想,于是起身拉开窗帘,向阳的窗户立刻筛了一把阳光进来,没开灯的房间登时亮堂起来了。
沈霁青喜欢睡觉关门,昨晚走的时候大概顺手给拉了一下,因此房门关了一半。他推开门,沿着楼梯走下去,看见沈霁青正在背对着他煎鸡蛋。
因为精神方面的原因,程姜已经基本不再做饭了。他每天偶尔也会烧烧水,摊摊饼,但也自觉地不再去碰明火,生怕酿成重大事故。
但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没有完全回归到这个房子里最初的外卖生活,因为沈霁青开始学做饭了。
莘西娅周末的时候会多睡一会儿,这时候多半还在睡觉。程姜慢吞吞地走到桌子边坐下,撑着头看沈霁青的背影。
他大概是非常担心鸡蛋会煎过了头,所以每隔几秒钟就把电饼铛的盖子掀开一次。
沈霁青自己开开合合捣鼓了半天,才关了电源,试图把鸡蛋完整地铲起来,但从他一次次举起的竹铲上挂着的鸡蛋碎块来看,他还是失败了。程姜不禁想起他之前把煎豆腐做成了豆腐末的事迹,非常小地微笑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了笑。煎豆腐让他想起猫老头。猫老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