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不了十六年。他现在就要知道。
他只是怕她死。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
可是如果她可以,那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猫老头的女儿死了。程月故的歌在他不到五岁的时候就预言了他随后几十年的命运,而这一次也一样。新墙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是他回来?这边的世界和那边的世界,也许都是真实的,也许只有一个是,甚至也许两个都不是。
他回到一切皆可挽回的时候来,以为他们能有未来。可是没有。
消失了的时光好像灾难退去后的满目疮痍,荒凉的风和月,可怕的惨白。
“莘西娅,最近……晚上……”他倚靠在床上,在一团混乱中组织语言。
沈霁青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边,小心地一下下拍他的背。莘西娅的小床被搬到一楼卧室去了,一同搬过去的还有沈霁青本人。程姜珍贵的睡眠容不了任何风吹草动。
“我觉得好一点了,”他说,“昨晚她只醒了两次。我觉得假如咱们买的不是中成药,效果可能还会更快。中医有时候还是靠得住的,你说呢?”
程姜深吸一口气,吝啬地一点点吐出来。
他回到最初的问题,告诫自己:这完全是胡思乱想。
医生已经说了腺样体肿大是很常见的儿童病,而且除此之外,她总体上非常健康。害羞是天生的,但这个年龄的小孩该有的活力她全部都有,在幼儿园里也有很多一起玩的小朋友。她是他的独生女儿莘西娅,但她又不只是莘西娅。她有两个名字,未来将会普遍使用的那个叫程玥。
她住在中国中心城的一栋大房子里,并且永远不会记得她出生的那个地方。他记得自己对她说:
“我们不一定非要待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啊?就算走了也不用伤心,因为我们会到更好的地方去。我们会在中国生活得很好的,比在冷湾还要好。你现在哭也没关系,连我都还有点害怕。都是正常的。”
可是还有另一个女孩,一个孤独,渺小,隐形人一样活着的孩子,她没有机会长大。她们太不一样了,以至于有时候程姜觉得她们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可是他又凭什么断定,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呢?
他打了个寒颤。
位于未来的过去是永久存在的,让他永远是一个罪人,没有资格去渴望。
因为莘西娅死了。因为有些罪不值得被救赎。
可是他明明得到了重来的机会啊。
不可能是这样的,不可能这么简单。冷湾的传说而已,说不定根本没有什么重来。说不定你现在经历的一切本来就是假的,而你自己想象出了一切。不然你怎么解释那个会出现在“未来”的发夹?
你怎么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假的?
沈霁青想帮助他,他很感激。可是沈霁青不是他。
他不可能理解他一切痛苦的根源,更无法用正常的办法解决他的问题。
有些痛苦是无解的。
有些境地已经成了死局。
*
沈霁青倒吸一口冷气,哆哆嗦嗦地试图把自己的手背从程姜的指甲下解救出来。他们拉锯战似的争夺那只可怜的手有十几秒,好在程姜几个小时前刚刚咬伤了自己的手,让那部分的手指有些使不上力,他才占了上风。
在他马上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成功抽走的时候,程姜骤然反应过来,迅速松手,连声抱歉。
“没事儿,”沈霁青悄悄遮住手背上的指甲痕,“没那么严重,轻轻轻轻地掐了一下。我主要就是刚刚的坐姿有点别扭,换个姿势而已——是又怎么了吗?”
他问的时候完全只是顺口找句话来说,因为他知道程姜会悄悄把这个话题直接揭过去。他并非不好奇,只是程姜不想说,他也不愿意追问。可是这次不知是怎么回事,程姜直接就着他的话往下走了一句:
“我在想……你觉得我是真的吗?”
“你觉得你是假的?”
程姜摇了摇头。
“你是吗?”他简洁地问。
“我发誓我是真的,现在就给你证明一下?”
他说话的时候又收了笑,神态认真,反而让程姜有些不好意思看他,只能转而盯着他两只眼睛之间鼻梁顶端的一点。因为光线的原因,程姜自己的两个瞳孔上凝聚了两个白色的小光点,像是黑色深潭中间的小岛。他知道程姜想要的不是什么面面俱到,无懈可击的论据,而是一个可以取信于他的小理论而已。他像是一个流浪的爱斯基摩人,身边没有火种,可只要一粒微小的火花,就能激起一点希望,令他暂时浑身暖和过来。
沈霁青说:
“你看,你已经确定你自己是真的。那么假如我是假的,就说明我是你想象出来的。而假如我是你想象出来的,我的一切语言和行为在你这里都会有迹可循,也就是说,不管我说什么,你在那之前都会大致有个构想。但是现在你在让我证明我的真实性,所以这说明,你希望从我这里听到你不知道的东西。……你在学校的时候,你的化学学得怎么样?”
程姜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算了,这个还是不太好说。数学呢?”
程姜没有点头。
“那好吧。数学上的定理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是恒定的,对不对?我想想……1521的开根号除以13后的三次方是多少?是27。要我证明给你吗?”
他随手抽过来一张纸,一支笔,在上面给1525进行分解质因数。用39除以13得3,三次方得27。
程姜的眼睛睁到最大。
沈霁青把那张纸按在他手里,他便也抓紧了,反反复复地看。湖中央的小岛在颤动,似乎迎着灯光分裂,又猝然合拢在一起。忽然小岛不再动了。程姜的手指脱离一般松开,又慌乱地去抓那张飘落的纸。
沈霁青怕他摔倒,连忙伸手去扶,后者却忽然一把拉住他,把下巴嵌到他肩窝里,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他。
沈霁青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在混乱与平稳之间辗转交织着。
“谢谢你。”过了许久,程姜才小声说。
“好点了吗?”沈霁青确认道。
“是的。”
“那么……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
“是什么?”
“沈自唯下午给我打了电话。他因为一点原因临时更改了计划,所以他和你妈妈现在正在飞机上,明天就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耐心的阅读,鞠躬~
☆、chapter 61
话一出口,沈霁青就后悔了。
程姜仍然搭在床边的手痉挛似的动了一下,死死掐进下面的床单里,把那一小块的床单都攥了起来。他知道程姜睡眠不好,但是他又不得不现在告诉他。谁知道沈自唯夫妇俩什么时候会来呢?如果拖到明天早上,说不定会更加措手不及。
但是他的手又很快放松下来,整个人故作轻松地从床头滑下来,平躺在被子里,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这样也好。”程姜用耳语的音量说。
沈霁青今晚跟到他房间里本来就是为了通知电话里的事,这时候也不好多留,自觉地把椅子搬回原位,起身关了灯。房间在灯刚刚关上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过了一小会儿,他的视线在黑暗里才慢慢清楚了一些。
他走回去拉忘记了合上的窗帘,回头一看,程姜的眼睛仍然大睁着,追随着他走路的位置。
他已经拉好了窗帘,维持着背对窗户的姿势站着,和侧着脸躺在床上的程姜四目相对。窗户早就关紧了,但他莫名觉得从背后吹来细细的凉气,游走在他的毛孔与血管之中,令他四肢泛起奇异的寒意来。黑暗中他们的呼吸清晰可闻,节奏一时错开一时重合。
他不说话,而他不愿走。
半晌,程姜把放在靠外侧的左手抬了起来,遮住了一半脸和眼睛。他把整个自己都藏在那只手里叹息,轻声说:
“他们明天就回来了,真好。他们回来得刚刚好。”
沈霁青向前一步,很奇怪地发觉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脚。他问:
“刚刚好?”
程姜突兀地笑起来。
“她和我说过许多次了,可是我一直没有答应她。我为什么不答应她呢?她是对的,她永远都是对的,我早该知道的。我这么久都是在固执什么呢?”
“她说什么?她要你答应她什么?”
沈霁青已经三两步走到了床边。椅子被搬回了原位,所以他跪坐下来,他的脸离程姜的很近,透过程姜的指缝,他看见他半睁半闭着的悲哀的眼睛。
“等明天他们回来,我就告诉她我答应她。我答应她,我同意她把她带走,我把监护权给她。”
“什么?——”
因为捂眼睛的动作,程姜的手肘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立在空中,露出一截惨白色的,骨节明显的手臂来。
手肘处没有支撑点,连带着他的手掌也在微微颤动,露出他两边都在向上弯着的嘴角。
沈霁青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握住了程姜的手腕,轻轻把他整根手臂抻直,缓缓放在被面上。程姜顺从地任由他把自己的手从脸上拿走,但是仍然闭着眼睛,自顾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