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烛光把遥叔的眼睛映得更加泛红,突然看见我眼睛里,还有一点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惊讶。
“呵呵……”我尴尬地笑了两声,想着两个老头儿估计是趁我不在,想玩一把浪漫的结果,没想到我回来的还挺早。
“我有点热,出去跑两圈……”
“那什么,外面下雪了,还挺好看的。”
“桐城的初雪啊,可别再错过了。”
第19章
遥叔的病没能撑过第九年。
办理完住院手续,我爸依旧立在病床前不走,像棵原本就长在那里的歪脖树,我给他说我找了最好的护工,叫他放心,他就好像听不见一样,看都不看我一眼。
老爷子的脊背早就不似从前那般挺直,也放下固执戴起了花镜,苍白的发也乱七八糟地贴在头皮上。
我爸真的老了。
他不理我,遥叔也不理他,只是扭着头看窗外,好像压根不知道旁边还有我们两个会喘气的人似的。
窗外正对着附中的操场,遥叔在丧失行动能力之前,经常趁我爸不注意,一个人跑来这儿,扒着围栏看着学生整齐划一地做广播体操,我爸追过来,就站在他身后陪他一块看。
后来,附中换了校服,男生换成了衬衫衫小西裤,女生换成了衬衫百褶裙,广播体操也变了风格,虽然少了点一成不变的愚蠢,却依然调动不起大多数人的积极性,还是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在操场中央舞动,衣袂飘飘,随风而摇。
而那天遥叔坐在围栏边上,像个小孩儿一样哭了好久好久。
*
陪护的第一个晚上,我下了班就直接去了遥叔那儿,他独自一个人捧着烤红薯发呆,我就在他旁边支起我的小铁床,一连串弄出来的动静还不小,好在上午住院的那个病人下午就出院了,今晚就只有我和遥叔在。
“睡吧,遥遥。”我躺在我的小床上,扯了扯他的被子脚。
遥叔现在记不大清自己的大名,只听得懂遥遥是在喊他。
遥叔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我又重新把被子掀开又盖上,双手合十在耳边,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他楞了一会儿,最后也乖乖地学着我的动作躺下了。
手里还是抱着那个烤红薯。
我觉浅,直到后半夜才睡着,遥叔早就打起了鼾,听起来倒是比以前的睡眠质量要好得多。
不过我睡下没一会儿就又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弄醒了。
一起身就门口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身形还挺熟悉的,我爹。
“爸,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折腾来了?”我一个鲤鱼打滚儿从床上翻下来。
“嘘—”
他立刻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抓着我的手腕把我给拉出去,四周张望了一下,给我解释道:“我一个人在家睡不着,你回去睡吧,晚上我来这儿陪着就行。”
我揉了揉太阳穴,十分头疼地说:“爸,你这不是为难我呢?我能放心把你们两个老头儿扔这儿过夜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这儿大半夜的出点什么事,我在这儿还能帮忙……”
“老左!”
我这边话还没说完,就被走廊拐角飞出来的一个白大褂都没穿好的医生给叫住了,他一边揪着衣角擦眼镜,一边快步往我这边走。
“快点,急诊,车祸,外科那边忙不过来,叫咱们过去帮忙!”
“好!好,马上!”我匆忙地应着,其实没戴眼镜,我连他是谁都没看清。
看他跑得那么急,我也不敢耽搁太久,随即对着我爸嘱咐说:“爸,你先顶一晚上,有啥事一定叫护士!”
出车祸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大腿骨折,小臂粉碎性骨折,情况还算乐观,就是出血量有点吓人,很显然是喝了酒之后出的车祸,而且喝的不少。
不过手术的结果还算顺利,除了我下了手术台之后,脚下比较虚浮之外。
本来也还好,毕竟我还处于年轻的尾巴,熬个夜通个宵那也是年轻人的专利,结果精神高度集中了一场手术之后,还没走回更衣室就开始一边走一边打瞌睡。
上眼皮生生粘上了下眼皮,但耳朵还算灵光,隐约听到有人问主刀医生,我还在心里应了一句是我,下一刻就感觉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堵黑墙,而我就那么直挺挺地撞了上去。
一抬头,除了明亮的白光之外,还有一个布满青灰色胡茬的下巴。
然后最后那么一丁点的困意也夹着尾巴跑没影了。
卧槽?
“嗨?”他低下头和我打了个招呼,“你这上面写得什么呀?我看不懂你的字。”
“……”
*
“怎么能出这么大的事儿?当时护工跟着吗?”
我没想到多年之后当我再一次遇见小警察,他竟然还是带我去当年我俩坐过的小长椅上,去同一家便利店给我买了一瓶绿茶,给自个儿买了一瓶可乐。
“老爷子晚上爱和他哥们出去喝大酒,还说带着护工丢面子。”小警察说,“我说他也说不听,该喝还是往死里喝,哎……好在没什么大问题,让他长长记性也好。”
“我家那俩也是,小孩性子,老头脾气,道理讲不听,说还说不得。”
“其实我以前还挺不理解你成天有操不完的心,总觉得老一辈的人经验多,遇事处理的肯定要比咱们这些小年轻顺手,但后来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嗯,有时候父母和孩子的关系真的挺微妙的,小时候他们是你无所畏惧的资本,等到长大了,他们老了,也要努力成为他们的资本。”
我大概是太渴了,那么难喝的茶水,没一会儿就喝干了。
“这些年你去哪了?”我还是没压抑住,问了出来。
小警察原本是我们社区的片警,早上经常碰见他骑着小摩托巡逻,有时候小摩托被别人优先骑走了,他就骑着二八自行车出来巡逻。
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见了,我也再没遇见过提着酒瓶子到处巡视的程老爷子。
“机密任务,不能说。”
“那你以后还会走吗?”
他顿了一下,手上把已经旋开的可乐瓶盖又拧了回去。
“……不一定。”
“行吧,”我像个呆子一样点了点头,“回去吧,这个点程老爷该醒过来了。”
“你不回家吗?”
“我最近就住在医院。”
*
我没有早班,和小警察分开之后,就回到办公室,把正在铁架床上睡觉的小实习生赶到里面去,这才补了两个小时的觉,起来之后还觉得晕乎乎的。
但在我爹和补觉之间,我还是选择了前者。
只隔了一宿,病房里就多出来一个新的老太太,边上也没个人跟着,抬眼一瞧见我,把我认成了他孙子,颤颤巍巍地下了床要过来抱我。
我把护士叫了过来,一方面让她照顾一下老太太,顺便也问问我家那两个老头跑哪儿去了,大清早的就让我找不着人。
我最后是在楼下的小树林前的空地找到他俩的,当时小警察也在场,不过他并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后面远远地看。我爸一手提着一条鱼,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烤红薯,手舞足蹈的样子相当滑稽,遥叔就坐在椅子上,咧着嘴笑,还给他鼓掌。
然而那条鲤鱼并不老实,尾巴一甩一甩地扑腾着,身上还滑溜溜的,没一会儿就从我爸手里挣扎出去,掉在水泥地上,他又笨笨卡卡地弯下腰,想把鱼从地上捡起来,但是捡了几次,没成功不说,还把老花镜给搞掉了。
这回笑的可不只有遥叔,连站在后面的小警察都不客气地笑起来,还十分没有眼力价儿地不知道上去帮个忙。
我走过去的时候就心想,我爸要是能想到这么隐蔽的地方,还有人在看,可能会觉得后半辈子的脸都丢完了。
可见关键时候还是我这个从小养大的儿子比较靠谱。
“爸呀,这病房里不让你带生鱼进去,你就跑到外面来玩了?”我把鱼和花镜递给他。
“你不懂,遥遥喜欢。”我爸笑着说,脸上的褶子也跟着肌肉拉动的幅度皱起来。
“那也不至于天天玩吧,你去看看遥叔枕边的红薯, 攒一攒都能凑一麻袋了。”
从遥叔认不得我爸那天起,我爸每天锲而不舍地上早市买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还有一条滑溜溜的活鲤鱼,鱼玩死了好歹还能炖汤喝,那个红薯却一直被遥叔收着,谁敢从他手里拿,他就跟谁急。
“你不懂,”我爸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遥遥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鸽了太久对叭起,考完六级就回来稳定更!!加更!!主线快结束了,会详细写他俩年轻时候的故事,小警察和傻儿子的故事会放到番外!这篇总体就是日常向的,情节都比较平淡,感谢一直追到现在的小仙女们!!????
第20章
我说不出话来。
像那条被我爸接过去的黑鲤鱼,终于垂下尾巴保持了安静。
遥叔捧着被我爸放凉一些的烤红薯,用他皱巴巴的手去抚摸红薯被烤成暗紫色的皮。
他咧着嘴角笑,很难想象那是因为得到了红薯才流露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