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那原本并不怎么轻柔的女声,到了最后甚至染上了些哭腔。
老年人对生命逝去的恐惧,其实和年轻人是不同的,他们已经接受了自己对衰老的恐惧,剩下的,更多的是对其他人的离开而恐惧。
他们害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害怕自己成为战友中活到最后的那个,害怕诺大个世界,孤身一人来,又孤身一人走。
“我错了阿华,我错了。”他轻轻说:“我好饿呀,你想吃你做的打卤面。”
“做什么梦呢,你那么气我还想让我给你做饭,死老头你咋这么不要脸呢!”
“吃什么卤的你倒是说啊!”
*
“你看看他给我咬的,这儿,还有这儿。”
这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亏我那时候还想着在楼下管一管闲事,明明自己的家事,我都管不过来。
我记得我走的时候,我爸还在房间里被压得好好的,结果不到四十分钟,他就灰溜溜地出现在单元门门口了。
遥叔是相当的气愤,他脖子上被咬了一个很深牙印,手腕上还有一个,罪魁祸首还一副受气包的模样,怪遥叔骨头太硬,把他牙给硌掉了。
然后遥叔最后那点对醉鬼的宽容也瞬间消失了。
我爸撅着嘴辩解道:“宋嘉遥你变了!你以前从来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对我发火!”
“放屁,我之前说你多少次了,别咬我别咬我,我第二天还要给人家上游泳课,让那么多学生看见了该怎么想!”
“哎哎,两位老先生,咱们先放一放,大家今晚都喝……”
我忍不住站出来想当个和事佬,结果话还没讲完,就被俩老头一齐打断了。
“没你事,回屋睡觉去!”
得嘞,正好我也不想掺和他俩的战争。
房间的隔音效果一般,午门一关还是能听到门外争吵声。
“我看是你长本事了吧?这么大岁数了还学会离家出走,嘿有种你别回来啊!”
“你以为我想回来啊!”
“你走远点多好啊!”
“行,你行,宋嘉遥,我走了你可别哭啊!”
……
哎,今夜,估计又是一个难眠夜。
第17章
我还记得,刚进门的时候他俩还一副剑拔弩张非要较个高下的模样,等我洗漱完出来,就看见遥叔冷静地把被子铺到沙发上,却不见我爹的身影,只有他俩房间的门把手,被咔嚓咔嚓地拧动着,看来是被遥叔给锁屋里了。
我忍不住凑上去问:“我爸年轻的时候也这么烦人吗?”
本以为遥叔会继续保持他脸上的不高兴,结果却意外地发现他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嫌弃。
“以前还凑合,谁知道他怎么就长成了这么一个烦人的老头子。”
其实我大概也能想象出来,种种迹象都表明,我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人畜无害还有点小害羞的纯良少年……
可能人到暮年就开始尝试不管不顾,放飞自我了吧。
“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啊?”
“啊?我吗?”我一愣。
“嗯,你回来就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让你去睡觉你也不去,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没想到这姜还是老的辣,这俩人吵成那样都还能发现我的不对劲,可见我表现的是有多么不对劲。
“遥叔,我呢,确实是有一个小小的困惑。”我尬笑了两声后,极为僵硬地说道。
小警察最后留在我耳边的那句莫名其妙我还听不懂的话,已经在我脑子里绕了一路了,实在是烦人。
于是我就按着脑子里的那个调调,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给遥叔听,不过很快我就听到“噗嗤”一声,并且尽管客厅的灯是关着的,我依然能看清遥叔嘴角弯曲的那个弧度绝对不是在自然状态下。
我心中警铃大作:“遥叔,这是不是不是什么好话啊?”
“没有,是夸你的。”
“骗人的吧?”
“你转过去。”
“啊?”
“转过去。”
我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遥叔又催促了我一遍,我才不情不愿地转过去背对他。
“是挺翘的,他没骗你。”
我:“???”
*
我果然一晚上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子起了床,我的闹钟还没响,遥叔就已经在厨房忙活上了,他昨晚睡得沙发上,还剩下张皱皱巴巴的薄毯。
我叼着牙刷,循着味道凑到厨房去,锅盖上糊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水珠,我还没戴眼镜,完全看不清里面在蒸什么东西。
遥叔突然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就转过头去继续摆弄他的陶瓷汤勺。
但是当我掀开锅盖去瞧里面的东西,手背立刻挨了他一下子。
“洗手去。”他说,说完停顿了几秒钟又补充道:“叫你爸起来吃饭,这都几点了,一大把年纪了还赖床,哪有那么多觉给他睡?”
“……”
我不讲究地用手擦了擦从嘴角流下来的牙膏沫子,又瞅了瞅那个被转动地好像螺旋桨一样的门把手。
这没记到小本本上的事情,第二天就不记得了呀。
我爹被我从屋里解救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宋嘉遥那个老王八犊子还真敢锁我一晚上!”
不过还好遥叔在厨房做饭,没听见他的话,我亏手快及时卡断了我爸后续的危险发言。
“爸,你先别挑事,遥叔好像不记得你昨晚喝高之后咬他的事情了。”
然后我爸瞪着眼珠子吼我,“放屁!谁喝多了?谁咬他了?”
行吧,当我没说……
不过饭上了桌,看着金灿灿的鸡蛋羔里鼓出来的鸳鸯贝和大虾仁,熬得粘稠香菇肉沫粥,我爸又光顾着吃,什么都说不出来。
呵,男人。
“遥遥,晚上去宴会吧。”我爸吃开心了,语调也跟着开心起来。
“不去。”遥叔的拒绝一向都来的那么干脆。
“去吧去吧,我当时的导师,今天晚上钻石婚宴,我是他带过最久的学生,肯定得去,正好咱俩一起去,”我爸突然有点害羞地笑了一声,“回来也可以琢磨一个金婚宴。”
“哦呦,钻石婚啊,那得结婚多少年啊?”我在旁边接嘴道。
“六十周年,我们那时候结婚都早,我老师和师母好像十**岁就结婚了。”
“人家钻石婚,你带我过去干嘛,砸场子?”遥叔抽了张面纸擦擦嘴,“我吃饱了,你记得洗碗。”
“他知道你的。”我爸不死心地说,眼睛就跟着遥叔走,他起身,他抬头,他绕一圈,我爸也拧过来半边身子。
“你当时搞那么大动静,你们学校还有谁不知道我?不去,别想骗我出门。”遥叔回头瞥了他一眼,又慢慢悠悠地朝他家宋百万走去。
我爸当即就不高兴了,“啪唧”就把筷子一撂,起身离开座位,直接从后面搂着遥叔往房间里带,活像在大街上暴力抢人,“不去也得去,别人家老头都有老伴陪着,我也得有!”
“我不去!你别拽我!”
“你说了不算,这事听我的!”
“坤子!”
突然被提名,让我这个正在从我爹碗里扒楞虾仁吃的小可爱有点慌,一回头遥叔已经被我爹拖到房间门口了。
虽然都是家事,但是不该我管的,都假装看不见。
于是我从桌子上又拿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随手抽了两张餐纸包了包,“我走了啊!我上班要迟到了啊!您二老好好的,别打架!”
话一出口,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为什么我会突然产生一种单亲妈妈带两个儿子的错觉?
*
我出门确实晚了。
而且其中缘由很多。
比如我今早多照了会儿镜子,不过这么臭不要脸的事情我一般不会往外说。
比如给我爸开门时花了很多时间找钥匙,我没有问遥叔,估计他自己都不记得给放到哪里了。
再比如今天的早饭太好吃了,终于暂别了一天我爹的白菜豆腐配咸菜,忍不住多吃了一会儿。
但我觉得,综上都不足以成为我一出门就碰见小警察的理由。
他坐在他黑色的小摩托上,戴着头盔,只露出来让我十分不爽的一双眼,然后像个雨刷一样对我摆了摆手,说早上好。
早你个大头鬼。
“你上班是不是要晚了,我送你一程啊,我的车可以闯红灯。”他拍了拍他后面的空位。
“谢谢,下了班我会记得举报你的。”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转身扬长而去。
他的小摩托也很快蹭过来,“小医生,你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是不是因为我昨天说错话了?我昨晚那是喝多了,你别往心里去。”
“喂,你别走那么快啊,你这,好端端大男人怎么心眼那么小……”
“好好好,我错了,我道歉,不过你理理我啊……”
“医生哥哥……”
他没在跟上来了,发动机在我后面轰隆隆地响,我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就看见他抱着头盔看着我,模样可怜还有可爱。
“你吃包子吗?”我突然问他。
“什么馅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