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幸容也笑:“言叔叔,好久不见。”
他亲昵地过去,弯腰和老爷子拥抱,自然又热切地久别重逢。岑明止目光穿过单薄镜片落在别墅门口的复古砖地上,因为疲惫,有一点难以集中注意力。问候和招呼并不会因为表现出来的亲昵就变得特殊,它们一如既往地单调古板,刻意而形式。
“晚上我回公寓。”言喻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岑明止侧目看过去,他正对司机说:“行李不用拿下去。”
司机犹豫有一点犹豫,但言喻强硬惯了,就算是老爷子开口也不会低头,于是应了,把车开进车库里。
晚餐桌上,老爷子要同白幸容聊天,问他家里人身体,也问他公司近年如何。白幸容礼仪周正,很讨长辈欢心,放慢了语速回答他的问题,又主动关心老爷子的身体。
他们好像已经有什么旁人不知的默契,聊到即将来临的春节,聊到白幸容回国的理由,却又不言明那默契到底是什么。岑明止在缓慢动筷的过程中觉得自己和言喻在这张桌上好像多余,但这种多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到这顿晚饭结束,他们才终于停下寒暄。老爷子拄着拐杖率先起身:“言喻陪小容去客厅坐一会,明止跟我上楼。”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岑明止过来吃饭,他都会在饭后询问公司近况。于是岑明止站起来,扶住他的左臂。老爷子左腿的风湿比较严重,冬日里走楼梯容易疼痛,有人扶着会轻松很多。
白幸容和言喻也都站了起来,目送他们上楼。言喻其实本已打算离开,吃这么一顿漫长无聊的饭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但岑明止被老爷子叫走,他只能坐下再等。没提要走的事,也没管白幸容,他坐到客厅沙发上叫佣人去切水果,打算等岑明止下来,一起回他的公寓。
管家沏了茶来,言喻无事可做,按着电视遥控器随意换台。花花绿绿的电视剧他从来不看,连最无聊的新闻联播也接近尾声,接连按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可以停下的频道。
白幸容端着佣人切好的果盘从餐厅走来,在他身旁坐下,从盘子里拿了一颗已经剥好皮的砂糖橘,自己尝了一瓣,才递过一半给他,弯着眼睛笑道:“挺甜的,吃一点?”
言喻没有接。
他就把那半橘子放在言喻面前的茶几上,又问:“晚上你不住这里吗?”
这人好像一直擅长这样的惺惺作态,言喻不耐烦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只是问一问而已。”白幸容说:“我听你跟司机说要回公寓,是你自己的房子?”
又跟你有什么关系?言喻不轻不重地冷笑了一声,白幸容也不在意他的冷淡,仍旧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刚回来,自己家也没收拾,收留我住几天吧?”
他凑过来,手放在言喻腿上,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他。言喻简直要给他气笑,以前他怎么没发现这人这么贱,倒贴起来骨头都是软的。又或者他以为言喻还是十五岁,还喜欢白幸容,以为他们之间仍有暧昧,仍可以避重就轻。
书房内,岑明止坐在沙发上汇报这趟日本之行。老爷子不需要听过程,而结果他早已经知晓,岑明止没有多少可以说的事,言语精简地做了一个总结。
老爷子叹道:“他不成器,我早该有数。”
岑明止没有办法为言喻分辨,更何况这件事他也有错,那天早晨出发前如果同老爷子确认一遍,也不至于让老爷子的一趟安排都打了水漂。
“算了,也是我太心急。”老爷子话题一转,问他:“怎么样?辞呈写完了吗?”
“……”岑明止放在身侧的手收紧:“还没有。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公司的工作都需要交接。”
老爷子体谅他:“辛苦你,正好小容也回来了,下周之内,你和他交接好。”
岑明止霍然抬头,惊讶地看着老爷子。老爷子道:“对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已经跟他父亲商量好,让他来言氏工作几年,替我教一教言喻。”
岑明止愣在原地,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连在一起却无法解读。原来他们言谈笑意间的默契是这个,他早该想到的。
老爷子站起来,走到书柜旁:“董事会那边我已经通知过,下个星期我会安排他进公司,执行副总的位置还空着,他顶上也正好,你手里的几个项目年底前都交接给他。”
“……”岑明止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书房的顶灯本是温柔的黄色,此刻在却晃眼地有些可怕。
但老爷子好像没察觉到他的失态,从书柜上翻出一本厚重的相册,又道:“言喻同你说了吗?小容跟言喻是同学,言喻十六岁的时候闹着跟我出柜,就是为了他。”
岑明止恍然,又觉得似乎本该如此。他从言喻见到白幸容时露出的表情里,就该知道白幸容对于言喻的特殊了。
人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其实也不一定真有这么多。生活固然充斥艰辛疲惫,总也还有些许好事能与人慰藉,只不过坏的事情总是太过深刻,那些使人格外痛苦的日子,以绝对优势占领了大脑皮层,将本该势均力敌的好事全部排挤了而已。
譬如今夜,好好坏坏将会对开,但日后岑明止再回忆起来,也只能想起一地心酸与不甘。
老爷子将那本相册放在他面前,说:“你自己看,都在这里了。”
岑明止伸手,翻开封页,前面都是言喻小时候的照片,也有言喻的母亲,一身旗袍,抱着穿小学校服的言喻坐在椅子上。那是一位大家闺秀,四分之一的德国血统,漂亮,美丽,所有好的词语都可以用来形容她。
但红颜薄命,言喻十岁时她急病逝世,那时候老爷子已经非常富有,于是余生的爱和慷慨只能留给孩子,最后孩子长成这样,无论怎么说,也有他自己的错。
“言喻长得像她。”老爷子目露怀念:“但性子其实像我。”
岑明止翻页的手停下,停在那一张上。
“我跟她结婚的时候还穷得很,她这么好一个人嫁给我,早早地走了,我没让她享什么福,所以也不愿意别的女人嫁进来,替她享她的福。”老爷子笑了笑:“老张说我专一,我自己也觉得是。”
岑明止有些动容,老爷子向来严肃,从不这样表露情感。他一定很想念言喻的母亲,才会多年不娶,才会一个人活过近二十年,在看到她的照片时露出这样的神色。
老爷子说:“再往后翻。”
岑明止收敛心绪,又向后翻了几页。言喻的母亲消失,照片上的人变成了年纪还小的言喻,有他在踢足球,也有他背着书包在学校门口。老爷子说:“他妈妈走得太急,我没留住,后来才知道人活着的时候应该多拍些照,照片是不会走的。”
所以才拍了这么多吗?那照片整齐地贴在相册上,像一本时光轨迹,小小的言喻渐渐长大,到十岁,十二岁,十五岁。
岑明止的手停下,这是一张偷拍的照片,背景是学校,应当是言喻的高中。道路两侧法国梧桐枝繁叶茂,十六岁的言喻穿着贵族学校的校服走在树荫下,包甩过肩膀挂在身后,他正跟在另一名少年的身后,没能聚焦在镜头上的目光里露出岑明止熟知的,势在必得的雏形。
而他身前的少年,隔着十年时光,岑明止也能一眼认出,是白幸容。
岑明止缓慢抬头,望向老爷子,老爷子却指了指相册:“再翻一页。”
岑明止蜷起僵硬的手指照做,下一页是两张证件照,一左一右,岑明止在右边看到了自己。
那本该是毫无相关的两个人,哪怕真人面对面站着,也很难发觉其中的关系。但两张不该出现在这本相册中的证件照,静止并列地放在一起,再小的细节也变得一目了然起来。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老爷子说,“你们有一点像。”
岑明止猛地闭上了眼。
老爷子道:“所以我说,言喻和我是很像的。”
第16章
比较注定会有输赢,岑明止不愿输得太过难看,离开的时候带走了自己那张照片。
他下楼,客厅里言喻与白幸容各坐一边,一见到他,就扔掉遥控器站了起来:“谈完了?”
岑明止点头,说“谈完了”,言喻便走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腰:“那就走吧,回我那里。”
岑明止视线投向白幸容,对方脸色如常,朝他一笑:“岑助理,下次见。”
这个晚上有人冒进,有人迟疑,有人放弃,司机开车,送他们返回言喻的公寓。言喻从上了车就开始抽烟,岑明止亦不想说话,沉默于窗外风景。到公寓楼下,司机先下了车,去后备箱提他们的行李,言喻把烟头按灭在后座中央翻下的烟灰缸上,对岑明止说:“陪我上去。”
岑明止收回视线,平静看了他一眼,说:“好。”
世上最不可预测是爱,拥有时弃之敝履,不得时卑微求饶。岑明止留宿了这个他从前不愿踏入的地方,在卧室的那张床上和言喻做爱。这个晚上言喻很疯,岑明止好像也是。他们在混乱的床上拥吻,汗水和精液濡湿床单。言喻进得太深了,岑明止却一言不发,拥抱着他的脊背,在他肩膀上缓慢地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