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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火 (未有雨)


  “……”唐之清神色复杂,哑口无言,半晌后问:“……怎么不开空调?”
  “半夜没油了。”岑明止轻描淡写,伸手摸到车斗里冻得冰块一样的眼镜戴上:“先进去吧,真的很冷。”
  ……所以他是在这里等了一夜?
  唐之清按照原先的预想,打开暖气,拿着水壶烧了热水,从抽屉里翻出一包豆奶粉,冲在陶瓷杯里。
  “先暖一暖。”
  他把杯子放在岑明止手掌上,发现岑明止的耳廓手指都严重发红,怕他冻伤,又立刻打电话给前台,去隔壁药店买了冻伤膏来。岑明止低声说“谢谢”,唐之清好像没听到,把空调温度打高一点,转头问他:“早饭还没吃吧?我给你叫点粥?”
  “好。”岑明止没有拒绝,他知道自己的身体需要摄入能量。
  这个人总是这样,状态越差就越遵从医嘱。唐之清不动声色地观察他,问:“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在门口等了多久?”
  “没有很久。”岑明止喝了一口有点烫的豆奶,高温随着吞咽动作进入咽喉,像要化开身上的冰,嘴唇和食道都痛得厉害。但他神色如常,淡淡道:“手机没电了。”
  唐之清从抽屉里找出充电器,替他插在沙发旁的插座上:“那你应该直接去我家,而不是在门口等我。”
  岑明止抬头看向他,唐之清的语气与表情都很严肃。他从办公桌后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盒药片,拆了两粒放在岑明止面前。
  岑明止就着豆奶吃掉,唐之清在他对面坐下:“累不累?如果你需要休息,可以去我的休息室睡一会,我们等你睡醒再说。”
  岑明止摇头,他感觉自己已经清醒,并不想再睡。
  “好。”唐之清说:“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会半夜来找我。”
  岑明止没有立刻回答,唐之清等了片刻,试探地问:“是因为言喻,你们昨晚见面了?”
  “嗯。”岑明止说。
  “发生了什么?”唐之清的语气很谨慎,好像怕刺激他。岑明止用手指缓缓摸过陶瓷杯温热光滑的杯壁,开始回忆昨晚。其实他没有见到言喻,只是见到了白幸容。而白幸容是谁,跟言喻有什么关系——这件事和唐之清解释起来,有一点麻烦。
  他停顿了很久,唐之清放缓声调:“你觉得很难讲,是吗?那我来问?”
  岑明止没有答,他在试图自己剖析这一件事,来克制心理上的怯弱。但唐之清看穿了他,安慰道:“感情上的事情是很难说出口,谁都一样,你不要勉强自己。”
  岑明止有一点意外,但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放弃了自己叙述。唐之清总是对的,他在放弃的瞬间,就感到了一点轻松。
  唐之清继续问:“你去找他了吗?昨晚。”
  “嗯。”岑明止说。
  唐之清斟酌道:“他家里还有其他人?”
  一针见血,岑明止按着额角缓慢点头。他有一点头昏,可能是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因为昨夜实在太冷,给他的身体留下了后遗症。
  他感到疲惫,五分钟前还没有的困意突然袭来。
  “明止?”他听到唐之清叫他。
  嗯,我在听。岑明止闭着眼,想要回答,却发不出声。
  他陷入了一种痛苦的混沌,感到身心俱疲。
  昨夜的寒冷再次包围而来,迟到的酸涩淹没胸口,使他想起了许多往事。他曾一个人走过香榭丽舍大道,身边落满金黄色的梧桐树叶;也曾在某个雨夜,在办公室里看到窗外的电闪雷鸣——那滂沱的雨明明来势汹汹,却渐渐渐渐,在眼前变成了无声的雪。
  周围的噪音远去,他好像回到了昨夜,把车开来这里,停下,没有熄火,一直到油箱里的存油彻底燃尽。他在拥挤的车座里,尽管身体尽可能地蜷缩,温度也迅速流失。寒冷中有濒临而近的死亡,却没有与之对应的恐惧。
  如果唐之清再晚来几个小时,或者汽车的油量没有坚持到凌晨四点……
  他睁开眼,面前是唐之清担忧的脸,岑明止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对他笑了笑。
  唐之清给他添了一点热水:“明止,想笑的时候可以笑,不想的时候也不要勉强。”
  岑明止于是无法再笑,坚固的壁垒好像要在这一句话间瓦解。唐之清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但是你把车开到这里,你还是想要我帮你,对吗?”
  是的,没有错。岑明止想,他不是真的对生命没有眷恋,他仍旧和从前一样,想要活着,想要唐之清或者谁来救一救他。
  唐之清问:“今天还要去公司吗?”
  岑明止摇头:“可以待在你这里吗?”
  “我今天还有两个预约的病人,不能一直陪你。”唐之清拿出了手机,对他露出安抚的笑容:“所以现在我让瑶瑶过来接你回家,你这两天就跟我们一起住,好吗?”


第19章
  孟瑶打车从家里出发,来得很快。
  唐之清刚才去楼梯间给她电话时已经讲过一些情况,此刻当着岑明止的面,两人什么也没有再说。孟瑶把一条宽厚的手织围巾拢在他的肩上,在他面前蹲下,仰头问他:“明止,我们开之清的车回去,可以吗?”
  她和唐之清结婚多年,已经不再少女,笑起来时却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岑明止有时会觉得其实她比唐之清更适合做心理医生,因她在长相与性别上都占据了天生的优势,身上的那种温柔,很容易让人产生倾诉和依赖的冲动。
  “你需要回家一趟吗?”坐进车里的时候她这样问。
  岑明止插安全带的手停顿了半秒。他要去别人家里借宿,确实需要回去拿一点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但他暂时还不太想回去,那个家里或许没有太多言喻来过的痕迹,却有太多他爱过言喻的证据。
  他没有回答。
  孟瑶体贴地不再追问,把车慢慢开岀车位,说:“不去也没关系,牙刷毛巾这些家里都有,衣服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穿之清的。”
  “好。”车往前开,倒车镜下的平安挂坠轻缓晃动,岑明止说:“公司还有一点衣服,明天我会去收拾,那里剩下的东西本来也要带走了。”
  “那我陪你去公司。”孟瑶道:“你的车之清下午会叫人来加油,不过这两天就不要开了,有什么事都叫我一起,好吗?”
  她的声音随着空调暖风一起送过来,问他“好吗”。岑明止想她和唐之清一样,都在认真地关心着自己。这种关心建立在他们所学的专业知识上,也是因为他们的人格里充满明火。那火温暖明亮,是夜幕里的光源,照在他的身上,使昨夜冻住的身体,渐渐找回了一点温度。
  孟瑶看到他放松下来,笑道:“我们先去一趟超市,买一点菜,可以吗?想吃什么?”
  岑明止点头,开始顺着她的问题思考——孟瑶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做的菜也和她这个人一样恬淡。他努力让自己期待,期待这一顿晚饭。期待是很好的治疗,早上吃下去的药平衡了激素分泌,而期待和萌生的感激,使他重新拥有知觉与理智。
  这一整天他没有去公司,手机充了电但没有开机。他跟随孟瑶去超市挑选了新鲜的排骨和冬笋,又一起回家,为客房换上干净的被套。
  孟瑶从储物室里找出几个大号的纸箱与胶带,明天好陪他一起去公司打包行李。晚上岑眀止帮她打下手,唐之清回来时还带了一点卤味,买自诊所附近的十年老店,味道非常非常好。
  岑明止的车已经加上了油,被开了回来,但唐之清没有把钥匙还给他,岑明止也没有开口要。他知道他们是对的,他应当遵循医嘱。
  入夜以后唐之清要整理病人的病征报告,独自去了书房。岑明止和孟瑶躺在阳光房的摇椅上,外头的雪已经化了一点,夜色漆黑,但城市的玻璃折射了太多灯光,高空下的世界仍旧五光十色。
  孟瑶还是把手放在他膝盖上,一种无声的安抚。她问::“明止,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岑明止转头看她,孟瑶望着外头的夜色:“我读案例,之清接触病人,我们见过很多的人和事,所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一帆风顺。”
  她的手很温暖,像今天早晨她为自己披上的那条粗呢围巾。岑明止没有出声打断她,孟瑶和唐之清其实都不太与他说这样的话——人生的大道理若时时从别人口中听到难免有些矫情,好像唯有这样安静的夜晚,才是娓娓道来的适当时机。
  “活着很痛苦,很多人都这样对我说。”孟瑶的声音轻缓,像在读一本优雅的哲学古著。疑问本身并不带有情绪,从她的口中问出来,更像是循循善诱的引导:“你觉得呢?活着痛苦吗?”
  岑明止沉默,他痛苦吗?有时候是,有时候又似乎还好。他说:“我不知道。”
  孟瑶笑起来,在他膝盖上拍了拍:“其实我也不知道。之清的工作特殊,与病人的关系比普通医生更难处理。而我做研究,学校里也有很多我不想接触的事。我很多时候也会觉得活着很痛苦,很累,每天虚度的时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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