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却又接到要钱的电话,数额越来越大,利息越来越高。
大三的暑假,母亲跳楼,岑明止接到电话赶回来,尸体已经拉走,只剩地上的血迹,和血迹外围圈起来的的白线。
房东是个好人,没有索要赔偿,但债太多了,三十三万,对于如今的岑明止并不算多,但对于二十岁的岑明止来说是天文巨款。
成绩再好,也无法成为银行贷款的凭证;打工再拼命,店主也不会因为你比其他人勤快,就愿意借钱给你。
要么算了吧,岑明止想,活着太累了。
言喻就出现在这样的时刻,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想要上一个体面的大学,除了塞钱别无他法。
“你妈妈的事情我听说了,这个奖学金是外面企业赞助的,我觉得你可能用得上。你的成绩也符合对方的要求,你看能不能抽空回来一趟,签一个合同?”
岑明止接到辅导员电话,要他回校领取助学金。辅导员语重心长,于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为了把言喻塞进学校,老爷子主动提供了两百万援助困难学生。除了每个月可以领的生活费,条件差但成绩好的还可以申请贷款,签上劳动合同,毕业以后进公司工作还债。
这样的合同看似冠冕堂皇,其实难免霸王条款,签死的八年合约,极低的就业起薪,但当年的岑明止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十七岁的言喻坐在他面前,很年轻,但已经足够高,足够英俊,和他这样惨淡的人截然不同,轻易就能燃起他熄灭的心火。
岑明止并没有一见钟情,但从那以后许多事情都成为命中注定。他曾不知天高地厚,曾有难以启齿的隐秘心思,以为他和言喻的关系会不一样,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不同的那个人。
一杯带药的酒喝下去当然不至于神智全无,他是自愿被言喻带去酒店,也是自愿把生命和言喻交缠在一起。
岑明止知道所有的前提,也知道可能的结果。
他在历经的往事里不甘过,不愿过,努力过,失望过,也试图放下过。最后变成现在这样,他依旧爱言喻。爱言喻对他来说似乎是唯一的办法,只是那爱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消磨,在漫长时光中被缓慢地锉去棱角,变得不再尖锐,不再激烈,也不再非如此不可。
那一夜岑明止与江楠并排床榻,在房间浅淡的泉水味道中睡去。
梦里他又见到了十七岁的言喻,挑起眉时张扬的笑容,真当是少年好时光,不曾染尘霜。
可惜不复往。
第二天要回国,飞机在下午三点。酒店的司机等在外面,送他们回新千岁机场。岑明止要收拾自己的东西,也要去和酒店负责人道别,江楠主动接过任务,去隔壁叫言喻起床。
他跟着言喻已经超过半年,看起来有些没心没肺,实际上非常能察言观色。岑明止对他笑,说谢谢,江楠看出他眼底一瞬间的放松,一时又有些感慨,期待给错了人,实在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岑明止昨夜睡得还好,身体却依旧疲惫,强打精神去与负责人道别。
这一趟心力交瘁的日本之行终于就要到此为止,阿寒湖的美丽一如昨日,岑明止路过窗前时想起,这应当是他在言氏的最后一趟出差,此后公司好坏,都和他不再有关。
回房间取行李箱,江楠已经回来,托着腮坐在矮桌旁,一脸若有所思,岑明止走过去,问他:“言喻呢?起了吗?”
“起是起了……”江楠犹犹豫豫:“我进去的时候,昨晚那位白经理也在呢。”
“……”岑明止提行李箱的手在空中一顿,随即如常,把箱杆拉起。
是一起住了吗?
江楠去时不过早晨七点半,大约也没有人会这么早到别人房间来做客,白幸容为什么会在那里,答案不言而喻。
“不过他们是分开睡的。”江楠怕他伤心,还在亡羊补牢:“他说言喻喝多了。”
岑明止笑了一下,神色平静,好像早就习惯。他将两人行李箱提到玄关,问:“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出发,早饭吃过了吗?”
江楠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嘴唇开开合合,一个安慰的字也说不出来,最后抓了抓头发,说:“……还没。”
“那就跟我一起去吧。”岑明止半低着头,推高下滑的眼镜:“不用等他了。”
再见到言喻是在酒店门口,岑明止和江楠到得稍早一些,站在门外,见他和白幸容前后出来。
“言……言经理。”江楠打了个磕绊的招呼:“白经理也跟我们一起走啊?”
言喻没答,侧目往岑明止哪里看了一眼。白幸容笑道:“是啊,我正好也要回国,同一个航班,就来和你们蹭车了。”
江楠平日里能说会道,却也知道白幸容与他们这些人身份的不同,因而一时拿不准该以什么语气回答。他学不来岑明止这样的冷静,也没有什么卓越的演技,尴尬地站在白幸容面前,路都不知道该往哪走。
“先上车吧。”岑明止拍了拍江楠的肩膀,自觉过去,想接过两人的行李箱;“江秘书坐后面吧。”
走近时言喻又看了他一眼,岑明止的脸色过度苍白了,明显比前天还差。
“没睡好?”言喻把箱子换了只手,没让他提,扫了江楠一眼:“你打游戏影响他睡觉了?”
江楠愣道:“没打啊——”
言喻“啧”了一声,像是认定了他是罪魁祸首,自己提起行李放进商务车的后备箱里,旁边白幸容笑道:“江秘书喜欢打游戏?”
“工作太忙了,偶尔放松……”江楠有点怵他。
白幸容说:“年轻人嘛,可以理解。”
他明明在笑,江楠却直觉发怵,往岑明止身边凑了凑,想和岑明止一起上车。言喻放完行李一回头,发现他和岑明止凑在一起,表情更不高兴。司机合上后备箱,邀请众人上车,江楠拉住岑明止的衣袖小声问:“岑助理,你跟我一起坐后面好不好?”
岑明止看了言喻一眼,说好。
这一天的开始并不算愉快,众人各怀心事,路上四个小时,没有半句交流,直到登机。
头等舱的位置不多,江楠和岑明止都自觉地让出了言喻身边的那个位置。言喻脚步一顿,站在过道上朝岑明止皱眉,但白幸容似乎未觉不妥,在岑明止让出的那个位置上施然坐下,向空姐要了毛毯和眼罩。
“岑助理……”飞机引擎巨大的响动中,江楠望着窗外叹了一口气,说:“回国以后,我还是跟言喻断了吧。”
岑明止本在翻阅报纸,闻言惊讶地看向他。江楠抬头与他对视,那个喜欢用可爱表情包的小男生,此刻没有任何愁苦,正以一种成熟而豁然的目光看着他。
“为什么?”岑明止问。
江楠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忿忿道:“干嘛为了他委屈我自己啊?”
岑明止:“……”
“你也是啊,不要为了他把自己关在原地。”江楠像上车之前岑明止拍他那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骂道:“他值得个屁。”
岑明止:“…………”
岑明止愣在原地。那一瞬间江楠的目光,像是一枚寸长的尖钉,钉入他早已麻痹的身体,恰好钉在最痛的地方。
他感到浑身血液的逆流,四肢不可控制地酸胀,自欺欺人的假象要被他钉破,要成为摇摇欲坠的残片。
不要把自己关在原地,不要为了他委屈自己。
他不值得你这样。
第15章
15
飞机落地,四人一同出关,言家的司机早早在等,要接他们回老宅吃饭。
“老头还没吃?”言喻睡了三个小时,脸色缓和很多,问司机道:“六点多了吧?”
老爷子雷打不动六点用餐,是家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习惯,司机答道:“老爷还没吃,说等白少爷呢。”
“……”言喻的好脸色瞬间又消失了,目光挪向后头的白幸容,皱眉道:“你要去我家吃饭?”
“是啊。”白幸容点点头:“言叔叔昨晚给我打电话了,你在睡觉,没有听到。”
他这“叔叔”叫得亲密,仿佛和老爷子是正儿八经的亲叔侄。言喻的脸色变得古怪,江楠本和岑明止站在车的另一侧,在白幸容看不到的角落撇了撇嘴,对岑明止低声道:“那我自己打车回去吧。”
岑明止收回视线对他道:“路上小心。”
“嗯。”江楠粲然一笑,突然伸手往他腰上一抱,说:“再见啦,岑助理。”
岑明止也牵了一下嘴角,说:“再见。”
江楠在言喻看过来前放开他,倒退着朝岑明止挥了挥手。两三步后他牵起自己的行李箱,小跑走了。
这个过程不到十秒,动静微乎其微,甚至没有让言喻察觉。他决定与言喻断绝联系,因而走得十分潇洒。等言喻察觉到时,他已经淹没于机场往来的人潮,言喻看了岑明止一眼,什么都没问,岑明止便也什么都没说。
抵达老宅,老爷子果然在等。他穿一身唐装,拄着拐杖站在玄关处旁,岑明止和司机从前排下来,一人一边替后座的人开门,老爷子朝下车的白幸容露出慈祥的笑容,说:“小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