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梁景笙笑着唤他。顾麻子沉沉地应他:“嗳。”
“你人真好哩。”
帐子里有笑声,“方才还说我坏呐,我好,我哪儿好?”
“你,你就是好哩。”声音低下去,在帐子里模模糊糊,“没外头人说的那样坏。”没男娃娃这样直白地夸他,夸得他舒舒舒服服,梁景笙占了头份儿。
第13章
梁老太这辈子没觉自个儿命不好,丫头时嫁的男人没大出息却也对她好,磕磕绊绊过几十年,没病没灾没让她操过心,拉扯大四个儿女。没想打二丫头嫁人那日,这不好的才来喽,老幺儿给土匪掳了去。三丫头刚说了人家,这茬事儿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这年头谁都怕事儿,谁也不愿同大王岭那伙土匪扯上关系。
老幺儿那间屋她再没踏进去过,大儿媳妇儿日日进去打扫。家里头不敢提这件事,给土匪掳去不外两条路,宰了,或入伙,都不是啥好事,是想起来老太太便要掉眼泪的事儿。
他家今年育秧晚,插秧的时候便也跟着晚,大爿的水田,只有他家田里有人弯着腰,一茬茬的,把绿稻秧子插进水田里。
梁老秋搁田垄坐着抽水烟,烟气袅袅升着,沁到雾蓝的天远处。梁老太挨着他坐,卷起裤脚的小腿露出暗色皮肤,沾着黑色淤泥,老了,眼浊了,瞧着远处山岭好一会儿,才瞧入乡间小路走近来的两顶软轿子。
吓!好大的面儿,软轿子后头还跟着一列人,像是当兵的。梁老太拉自个男人裤腿,“瞧!路上那轿子后头,是不是当兵的呐?!”村里人惧当兵的,她声音带点紧张。
呼噜噜,呼噜噜……梁老秋抽水烟发出声儿,吁吐出烟气,眯眼睛瞧,“像是,但关咱啥事儿,咱没偷没抢没杀人。”
轿子在路上停了。梁老太倏地站起来,掐住梁老秋手臂一团肉,声音带些颤:“你听,是不!是不有人唤我娘哩?啊?是不?”她变了脸色,梁老秋怕她又想起老幺的事儿,手指头搁她眼角抚,“咋了?真有嘛?没准听错了。”
人老了,眼泪似乎也跟着浊了,从眼里头掉下来,脏兮兮的。她打梁老秋的手,语气有些急,藏着委屈,“你咋不信我,我这回没发梦,我听着了,我就是听着了!咱景笙叫我呐!”梁老秋是个笨男人,一个老了的笨男人,他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好,他心里头一样苦。
可这回是真的,没等他俩说完话,一声清晰的、大嗓门的声儿传来了,熟悉的,是他们家老幺儿的声音,“娘!爹!”轿子早停了,梁景笙对这大爿的水田再熟悉不过,从路边滑溜的长叶子下去,在田垄上跑着,顾招怀怕他栽进田里,后头叫他小心。
梁景笙还穿丫头的衣裳,天青色,给稻秧子衬得艳,跑到梁老太跟前就笑,给她抹眼里淌下来的浊眼泪,一声声地叫,自个儿眼里头也热。
梁老太高兴得话都说不全喽,眼泪珠子全滴梁景笙手背,暖暖的,却烫人。“嗳,嗳!娘听着!”田垄就那么大点地儿,顾麻子带来唬人的几个兵,乌泱泱的站满,都严肃着脸,真吓人。梁老太迷蒙着眼,抓紧梁景笙的手,低声说话:“后头那一片站着的是谁呐,你咋跟当兵的一块回来啦?”
说完,眼睛这才留意到梁景笙身上穿着的,摸着衣裳上的花纹,音儿更低,“你咋穿丫头的衣裳哩。”
一路跑来,这会儿梁景笙的脸热,梁老太一问,更热,“我后头站着的,大王岭从前的大当家,现下在军里头,做步兵团团长哩。”大王岭大当家便足够唬人,听儿子把话说完,梁老太眨巴眨巴眼,“团长呐,手头底下管多少兵啊?”
“我也不晓得。”梁景笙有点别扭,揪着衣裳摆子,“邱二虎那王八蛋,把、把我送给他,当……当四姨太太哩。”这话实在不晓得该咋说,说完他耳朵都要烧起来,气邱二虎,又觉得赧。
“啊?四姨太太?”梁老太蒙了,声儿也没收住,响亮亮的。她把梁景笙拉到自个儿身后,转身问道:“他晓得你是男娃娃不,咋还让你做四姨太太?”
梁景笙抬头,正对上顾麻子瞅过来的眼,大咧咧的不怕人看。他慌得低头,答他娘的话:“开始不晓得,抬了花轿子,后头瞒不住,就晓得了。”这哪能瞒得住,近身一摸就知道喽。
梁老太这会儿不蒙了,倒怕起来,瞥眼后头站着的兵,颤颤的:“他不恼你,不气你?咋还跟你一块回来?”这话梁景笙不会答,傻愣愣的摇头。他的确不晓得,那夜里,顾招怀冷不丁来一句等他腿好就回,他只能应,哪敢问原因,一问没准就不让了,匪头子的心思难猜,他不懂。
这正是关键时候,顾麻子思衬好的,让副官拎着路上枪打死的鸟儿,跨过田垄来到老两口跟前,啪的!把枪打死的鸟儿丢水田里,板着张脸给梁老太说这前因后果,副官不晓得梁景笙是男娃娃,可就是不晓得才说的真,能吓住人。顾招怀不愿撒手,他要梁景笙,就得先唬住梁家老两口。他让梁景笙回来,是他哄人,他乐意。
凶名在外的匪头子就搁不远站着,即便他现在从了良,做了顾团长,可会咬人的狗不叫,好杀人的人面善哩,这年头当兵的杀人,还少嘛,不少!梁老太转身瞧顾招怀,见他走近来,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他叫自个一声娘,她可不敢担。
磕磕巴巴,她道:“大当家的,先伙着回家里头坐坐罢,这田头地里热,大太阳晒、晒人哩!”顾麻子笑着,老实应一声“嗳”,倒知事儿,没叫梁老太娘,叫了声亲切些的大娘。梁老太一颗心缓缓的落了。管他什么顾麻子的四姨太太,终究自个的老幺儿活着啊,活生生在自己跟前站着,会叫人,胳膊腿儿一个没少。
老屋还是那几间老屋,后头有成片的山岭子。顾麻子让副官和带来的兵先回去,说了个时候来接,随梁家老两口回了家。
大儿媳妇正在灶上忙,背上背个半岁胖小子,打算炒好菜给田上公婆送去,院门一响出来瞧,咋还早早回来了?梁老太小步走到她跟前挡着,低声说:“回屋去!景笙回来了,和岭上大当家的一块,你快快回屋去!”女人怕土匪,土匪想女人,梁老太不能不怕。
大儿子冬阳,现下在皖城码头寻了个事儿做,日日傍晚才回来,家里头压根没个能制顾招怀的男人。三丫头今天去何家学剪纸,梁老太只盼她别赶趟儿,偏偏这时候回来。把媳妇儿赶回屋里头,梁老太面上堆着笑,回到院里石桌前,“大当家的。”她为难着,“咱家景笙是男娃娃想来您也晓得了,他也不是故意要瞒您哩……”
“我晓得,大娘。”他撒着梁景笙给他拿来的稻谷壳,招来院里头的鸡崽子,“可到底也抬了花轿子,在祖宗堂里入了谱儿。”这话不假,当初真以为是丫头,入了祖宗堂。
“他想回来瞧瞧您和大爷,我便陪他回来。让您宽宽心。”他说得不咸不淡,抖擞着把稻子壳从衫上落下去。梁景笙碰他脚,低头跟他说话,“你不许把我娘吓着哩。”
顾招怀脸上添了笑,也低声跟他说:“你去,再给我拿点稻子壳。”梁景笙听话站起来,到放稻子的屋里去。
梁老太晓得他支开景笙有话说,嗓子干巴巴,连唾沫星子都咽不下,“大当家的,你图咱景笙啥啊,男娃娃,性子又拗,……不能给您生娃娃哩。”顾麻子冲梁老秋笑,眼神落在梁老秋身上,话却是朝梁老太说的:“他是男娃娃,我也要!”
梁老太给吓得一愣,梁景笙正从放稻子屋头出来,捧着一怀的稻子壳,没走到便叫:“当家的。”顾麻子给应一声响亮的,趁他没过来,跟老两口说:“我想他陪着我,舍不得了。他不乐意,我再给他全全然送回来,让他继续做您儿子。”一时候,三人都没说话,都不晓得心里在想些啥,徒梁景笙一人乐,喂那几只贪吃的小鸡崽子。
梁景笙睡的那间屋床小,吃过晚饭洗过澡,两人挤着,怪窄。乡下的屋子通风,倒不算热,可顾麻子身上跟个炉子似的,梁景笙跟他挤了一会儿就热了,扭着身不让他搂,“你到小屋去睡哩。”
“你不怕呐?你不怕你娘可怕哩,怕我摸上你三姐姐和嫂子的床!”
梁景笙转过身,瞪他:“你不许这样!我三姐姐说了人家的,下个月就抬花轿。”
顾麻子只笑,“我不是那样儿的人,你得学着信我哩。不是过不下去,没人愿做土匪,一做就是一辈子,谁都晓得,谁都怕。”梁景笙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和他手贴着手,“我娘说,靠这样近,人会钻进梦里。”
“你让我钻进你梦里,让嘛?”他凑过来,凑到梁景笙脸前,气息痒痒落在他颈子里。
梁景笙缩脖子笑,“不让!不让你这坏蛋进我梦里。”顾招怀拱他颈子,嘴唇碰他颈子的嫩皮肤,“不让也不成,咱俩已经靠这样近了。”
第14章
梁景笙裁短了头发,脱下身上穿的丫头衣裳,做回梁家的老幺儿,成个彻头彻尾的男娃娃样儿,短头发清秀脸子。梁老太似乎给他裁得太短,他还怕回去时候给人瞧出,顾麻子宽慰他不必怕,大不了等长了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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