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新的彩头绳,缠在黑溜溜的细辫子上,艳、漂亮!衬得脸白净净,嘴唇儿红,像偷吃了未熟的粉桑葚。丫头被夸漂亮总是羞,她凑到梁景笙耳朵边不敢似的问:“真的嚜?”
“真的!”他护着自个儿姐姐,头点得小鸡啄米样儿,“我姐姐最漂亮哩。”
“你听着她们说话啦?”
“听着啦。”
“你听得懂不哩?”
“不懂哩。”梁景笙心里头有些虚,他、他其实,算是听得半懂哩。三丫头的脸又红了,像他和顾麻子拜堂那天,凶婆子往他脸上抹的胭脂。
第16章
五六月,骨头懒。三奶奶烟儿最先回到顾家院子,一瞧,好家伙,水缸里的青苔能刮下煮汤,海棠枝子能缠住女人头发,主人家不住,是个个的骨头都长虫哩,懒的!大洋不是天上下雪,烟儿最见不得妈子们躲懒,你拿钱得干事儿!劳得她回院子没得歇,就得在院里头看妈子做事,面上压的粉都要花喽。
一身水红色儿旗袍,回娘家给晒得黑了些,但现在时兴这样的肤色,说是健康。烟儿不大喜欢在髻子上添首饰,首饰箱子里头面没几件,不如搁颈上挂着,腕上套着的好!大西瓜是回路上买的,吊井里悬了大半天,冰冰凉甜滋滋。妈子给她切好码在盘里,搁竹签子扎着吃。
莲妈子是大奶奶的贴身妈子,正搁她身旁报这大半个月的用度。烟儿妈子是后头用的,唤燕妈,原先那个回乡带孙子去了,随她回了趟乡下,晒得脸锅底黑,一张扁脸更不好看了,正给她扇扇子呢。
“三奶奶,这儿还有封信哩,早就来了,是当家副官送的,您给瞧瞧?”
烟儿正捏块西瓜吃,听着放下手,从莲妈子手里接过,慢腾腾拆了封口,低头瞧了半晌,笑着给放到盘子旁,“督军要捧角儿,让咱当家去充场子呢。”皖城头里,顾麻子的名号可比督军响亮。
莲妈子来了劲儿,走近来低声道:“是方世清?”自然接过燕妈子手里的蒲扇。
“哦?你晓得?”烟儿眯眼睨她,笑着。院里刚用井水洗过,风儿凉丝丝的。
“呀,皖城里头都闹开了,督军夫人不晓得咋知道,没明儿出面,花钱雇了人,听说……”她放低了声儿,“咂了场子!”
烟儿掩帕笑,吃块西瓜,面上没甚么波澜,“督军不护着?”这样的事儿皖城每天都有,有大洋有枪杆子,玩女人?你就是男人女人一块玩都成。
“听说后来去哩。这不是最紧要的姨奶奶,听那天儿看戏的人说哩,这方世清,搁台上就没露过一点儿怯!”
“哦哟,有意思,赶哪天儿有空,咱也去捧捧场子。”她一说,俩妈子都笑。她们这位三奶奶的性子最难琢磨,喜欢人便掏空了心思喜欢,厌恶便也做足冷面。
倒是燕妈子有点担忧,是平素人嘴里说的,没胆,“当家能赶回不哩,要赶不上,督军会不会恼了,往后给当家小鞋穿?”烟儿掐她,笑道:“你跟我几年,胆子那样儿小,没了顾团长,不还有李团长、张团长嚜,少了咱当家,天塌不了!”
燕妈子一窘便两片厚嘴唇哆嗦,说不出整话,说多少回都改不了。烟儿扎块西瓜递给她尝,“瞧你窘的!尝块儿甜的顺顺气儿。”她张口吃下,总算两片厚嘴唇不哆嗦了。烟儿晓得她这毛病咋落下,是她那死了好几年的丈夫给吓出来的,听她说,她这丈夫简直不是人,喝醉要打人不说,床上还得来,管你身子爽不爽利,幸得早早死了。
到底顾招怀还是回来了,在城里清棠园子剪彩头一天赶回。阔人有阔人的捧角儿样,说开个戏园子便开个戏园子,还得叫有头有脸的剪彩,充场面儿。梁景笙的头发没长多长,烟儿给瞧着吓一跳,“四丫头头发给火燎啦?裁得这样短哩。”
顾麻子救他,顺着往下说,“你不晓得,乡下的灶给堵了,不知咋的又给通了,那火,蹿得老高!”这话唬人也还成,但梁景笙就是怕哩,不自在低头拿脚碰袄裙脚,叫她:“三姐姐。”烟儿没跟着这话茬,指头揉他眼角,“没伤着脸就成哩,你不晓得烧伤多难好,留疤!”顾麻子故作没瞧见他拘谨样儿,嘴边憋笑憋得别扭,端站着不动。女人一近他,他总觉得窘,总觉得冒犯她们,是不该哩。
大奶奶正赶着剪彩那日回来,没跟着顾招怀一块去,只宅子佣人来了话告知。二奶奶还得晚些,她爹生了场病,她多留几天。要说第一回 见督军那场席给梁景笙开了眼,这回清棠园剪彩,可算是开大眼了。流水的席面,铁打的八热盘三冷盘,菜品好坏不用尝,瞧也能瞧出来,费大洋呐!回来前梁景笙把自个儿攒的大洋全给了爹娘,顾麻子笑他掉钱眼儿里了,可不嘛,他就是掉了,瞧桌上没咋动筷的菜,心疼大洋呢!
顾麻子得同其他人一块儿剪彩,没同他俩一桌。这园子两层,大堂中央堆了台,顾麻子就搁台上站着呢,不苟言笑沉着脸,瞧着凶。梁景笙远远瞧他,给他逮住,在台上拿手指头给他悄悄划圈,梁景笙想,他不耐烦了哩。纯粹是为督军白做事,谁心里能痛快。他朝他笑,远远的拿笑脸安慰他。
烟儿拿肘弯碰他,“哪有你这样瞧的哩,羞脸。”
梁景笙给她说得耳朵烫,偏头答她:“当家的不耐烦哩,我朝他笑笑,不羞。”烟儿一听便笑,心想到底是丫头体贴人呐,肘弯又碰他:“待会儿剪完彩,他们上二楼吃,不知道得吃到啥时候哩!”
梁景笙眨眨眼睛,有点儿措然,他还以为剪完彩吃完席就回了呢。
“面儿得充得阔,还得充得足,怕得闹到老晚。你瞧着罢,过不了多久,督军就得来哩。”正说着呢,他们这桌后头闹开了,梁景笙刚扭头,眼前擦过龙头黑杖子。同那日极不一样,督军今儿面瞧着软,带笑哩,梁景笙顺着他瞧,到了台上。方世清还没上妆,脸素的白净,远瞧着有那么点儿斯文气,不高,穿素色长衫,梁景笙瞧他,他不笑。顾麻子和他隔着个人儿,见梁景笙瞧过来,倒笑了。
第17章
屋里灭了灯,王妈给开着半页窗,回了前院倒座房。月光影影绰绰,如会动的鲤鱼鳞子,在帐子上游,梁景笙睡不着,指头逐着落进来的月光跑。他本来睡在床里头,不知怎的,给鬼迷了心窍,挪到床外头本该顾麻子睡的地方。
夜静了,他睡不着便烦,在烦与淡交替的情绪里翻来覆去,想些没有来头的乱事情。顾麻子踏进后院时候,月升得高了,给院墙蒙着层儿白朦胧。有个丫头还在厨房等他,膛里烧着柴火,咕噜咕噜滚着水。丫头给忽然踏进厨房的顾麻子吓一跳,揉着眼睛声儿有些惧,惊疑不定:“当家的回来啦?”
“嗳。”他摆手,朝暗里昏昏的人影儿说话:“回去睡罢。”他站在门那儿,挪身子留个地儿让丫头出去,朝自个儿手心呼气,淡淡的酒味儿,他娘的!这酒真烈,两盏就够劲儿。
带着一身儿的水汽,他没穿上衣,穿着条下袴回了北屋,床帐子只放下一片,他躺下就要睡,摸着梁景笙的腰,“嗯?”他俯下身,凑上摸他脸颊,“咋还能滚到外头睡哩。”梁景笙给摸动了,嘟囔一句不清的,声儿软。顾麻子心里一动,凑近亲了口他刚碰的地方,低低笑了两声。
不曾想梁景笙给他整醒了,揉着眼睛躺着瞧他,讷讷地伸手去摸他的脸,摸着眼角下的那块疤,跟他一块笑:“当家的,你喝酒啦?”他笑得和顾麻子不一样,软些,搁人心里挠痒痒呢。
“嗳。”他应,在影绰月光里瞧人。要说刚才只是一时兴起亲的一口,听到他的声儿,顾麻子心彻底痒起来,光着膀子俯身又亲他脸颊一口,笑着应:“喝了两盏,没醉。”
他嘴里有酒味儿,淡淡的。梁景笙给他凑过来的吻整懵,热意慢片刻来到脸上,伸手推他脸,音儿跟蚊子说话似的:“你、你咋能亲我哩,我是男娃娃,你忘哩,不兴你亲我……”顾招怀身板大、宽,半蹲在床沿细瞧他,只管笑:“晓得你是男娃娃,可我偏要亲你,你让嚜?”
梁景笙的脸在昏暗里红了,答他:“……让!”他不让,可还是被顾麻子亲了,他凑近,还在那个地儿,重重嘬了一口,有声儿,响。
“你不让我也亲哩。”
帐里忽的没了声儿,他俩对着眼,听着各自呼吸声。梁景笙声音有些不敢似的,“当家的,你吃醉酒啦?”顾招怀只是盯着他,盯着那双亮的眼睛瞧,半晌没答话,到梁景笙坐起伸手来摸他的脸,给他攥住手,才有了声,“……想跟你睡觉,你让嚜?”他这个年纪,对个眼儿就能晓得肯不肯,可他就是拗,就想听梁景笙亲口答应他,答应给他。
梁景笙给他攥住手,热意烧到脖子根,又顺着胸口烧下去,半晌,他才用发颤的声儿回答他:“咋,咋样儿陪你睡觉哩?”他音儿刚落,顾麻子就起了身,钻进床里把那片帐子放下,有点急,呼吸重着,把他搂进自个儿怀里,下巴搁颈窝蹭,去解梁景笙的衣衫。
帐子里热了,皮贴着皮,肉贴着肉,两个男人,呼吸全乱了。梁景笙张腿坐到顾招怀身上,腿根都要打颤,软颤着嗓子叫他:“当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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