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说话,都瞧着梁景笙,他让大梅丫头给她茶喝缓缓,嚼着口里头花生,“当兵的?当家下头管着的步兵团来的?”
“嗳嗳!”她吞下茶水,急急地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是从前那个副官,瞧着凶哩,我就说大奶奶睡着哩,得等我去唤。”
众人给她逗笑,梁景笙皱眉头听着,站起来,“我去瞧瞧。”王妈跟着起身,嘱咐丫头记得给姨奶奶剥花生,回头吃呢。
这雨大了,一出屋雨丝就往人脸上扑,梁景笙走到前后院隔门那儿,裙面都是水。一打开,是个小年轻儿,穿着军装,额发都湿喽,瞧着梁景笙有些无措,没想到四姨奶奶这样脸嫩。
“团长让请大奶奶,叫我来传话。”
“大奶奶回娘家哩,我同你去成不?”梁景笙没为难人,应着。王妈紧跟着话茬,问道:“当家说请去哪儿没?”
面对妈子,他没那样拘着,“医院,车在外后候着。”他一说可了不得,王妈心都漏一拍似的,惊讶道:“医院,当家的伤着啦?”
小年轻儿不说话,算是默认。梁景笙想起顾麻子凶模样儿,他也能伤着,真是惊煞个人哩。王妈没他那么淡然,急得攥衣裳,脸要冒出火来似的,风风火火往院子回,嚷着:“姨奶奶你搁这儿等我,我给当家拿点衣裳,没准儿得住院哩!”
皖城里这家医院,洋人开的,一进去就瞧见几个穿白衫子看护,都是年岁不大的丫头,留着一水儿的前刘海。是间一等病房,顾招怀半躺着输液看书。昨儿晚下了场大雨,邱二虎站在墙根,身上衣裳皱巴巴,是湿透又给干了的,见梁景笙进来,哑着声儿道:“大哥,嫂子来了。”没什么底气,不知是给雨淋坏,还是心里头发虚。
小年轻儿跟顾麻子耳语两句出去,病房里一时没人说话。王妈扯四丫头的衣摆儿,低声道:“四姨奶奶,你说话哩。”这年头不太平,当家的又在皖城军里做事,指不定多少人盯着位子,想要他死,正常的姨奶奶,这会儿早哭起来了,哪有梁景笙这样儿,话也不说,眼泪珠子也不掉,她看着都怕哟。
梁景笙掰她手,顾麻子正恼着他呢,他才不兴到他面前添堵儿。
她的手扯掉又来,拉着梁景笙衣摆,声儿更低:“嗳哟,姨奶奶……样不成!”男人的心就是这样哩,硬了就软不回来,冷了就难焐热。
巧着,看护进来了。顾招怀是昨儿连夜做的手术,腿侧还有两个枪窟窿眼儿呢,看护一掀梁景笙便瞧见了。王妈见四姨奶奶不听,出外头向看护打听哪儿能打热水。
看护差不多换好药,王妈端着盆水进来,生怕撒,小心翼翼搁床边椅子上放下,“姨奶奶,你给当家擦擦脸。”
梁景笙有点儿窘,抬头瞧邱二虎,他也正瞧他,对上都有些不自在,他俩人都愚了顾招怀。
瞧人不动,王妈走到梁景笙身边,低声着急:“姨奶奶!”梁景笙拗不过,慢吞吞走到床边,捞盆里的巾子,拧好抬头,顾麻子抬着头,不晓得瞧了他多久。
梁景笙一下慌了,捏着巾子脸烧得慌,不大敢似的,垂着眼儿问他:“你瞧我做甚么?”顾麻子是在想要怎么处置他吗,他怯怯地想。
顾招怀不应他,把脸凑过来。梁景笙一下更窘,背后给两道目光瞧着,不太利索地给顾麻子擦脸,瞧见他发丝里没摘下的树叶。昨儿夜里下岭子,他和邱二虎差点丢了命。
重新在盆子里洗过巾子,他给顾招怀擦眼睛,两人凑得近,他忍不住问:“疼吗?”他没挨过枪子,只听娘说过,是生疼不好受的。
顾麻子的嗓子给雨冲坏,哑哑的应他:“疼。”梁景笙听着,头一回细打量他。高鼻梁根儿,眼珠和他一样亮,是薄嘴唇才显得凶。他给他擦,弯着眼睛笑,心里想这是你凶我的报应哩。
第9章
晚饭铁定是要在病房里吃了,邱二虎去八仙楼订菜送来,趁天黑回大王岭。王妈则回宅子给厨房妈子传话,让甭准备姨奶奶的份儿,不回来吃哩。
外头雨还下着,晚了有点冷,是吃晚饭的点儿,长廊子没什么看护,梁景笙在病房里待不住,跑到房外头,瞧王妈走到楼底那儿的背影,心想她可要快些来接他回去。他倒是不怕走夜路的,只是不晓得路,皖城的老衖子道七拐八绕,他怕迷了路。
迎面上来个太太,瞧着不年轻,一身墨绿色儿绸子旗袍,光底下瞧着胸口到腰绣有东西,像是竹。她在这儿住有段时间,瞧梁景笙面生,斜眼打量她,嘴边噙着点儿笑。梁景笙怕她瞅,溜烟儿跑回病房里,顺手合上大半的窗子,风卷着雨丝刮进来,凉飕飕。
医院的光亮,许是晓得顾麻子伤了,倒也不怕他,走到他边儿坐下,指头划着床面,问他:“你咋伤的?”
顾麻子不愿搭理他,翻了页书面,不咸不淡应着:“搁枪打的。”
“他……梁景笙瞥了眼他腿,“他们为啥要打你哩?”他没王妈的精明,想着什么便问什么,还有点儿好奇心在里头。
顾麻子瞥他一眼,瞧他那好奇样儿,用他从前问过自己的话堵他,“眼红我岭上有一屋子大洋。”他话说得倒没错,皖城军里人人都想钱,他一死,邱二虎指不定带兄弟扛枪突突,正好治一个扰乱治安收进牢里,岭子上的钱还不是随他们拿。
梁景笙瞪他,又忍不住问:“现还疼嚜?”饭后看护又来换了次纱布,这次他在灯下瞧得瞧得清清,顾麻子额上都淌了汗哩。
顾麻子嫌他一句话问个两遍,土得厉害,唬他:“疼,疼得厉害。”
“我给你揉揉,成不?”说着,梁景笙又有些赧,摆着手:“不成不成,我给你……更疼哩……”他扭头瞧窗子外全黑了的天,指头拨弄床上的被面,“……没使坏让王妈不来接我回宅子罢……”
顾麻子早瞧出他那点儿小心思,哼一声合上书,“我朝你使坏?使坏的是你这小骗子,不要脸皮装丫头!”
他掷地有声,像受了天大的骗。梁景笙被他说得脸热,转过身支吾:“没使坏就没使坏,还要骂人。”顾招怀瞧他绞裙面,紧跟着道:“甭绞,这裙也我给添的哩。”
梁景笙给他说得有些委屈,转过来拧巴着,眼圈儿明晃晃的沾点红,“是你把我当丫头哩!你还摸我腿根,我俩睡在一张床,我都没有想和你亲近!”他晃着腿跳下去,拉张凳子搁窗边坐着,趴在窗沿瞧街上亮着的灯。一提这事顾麻子就气,想着那日给他红眼睛骂,今儿又来,书掷到枕边也不瞧了,梁景笙缩了缩肩膀,不回头去瞧,想着往后他腿疼,不给他揉。
顾麻子在医院待了七八天才回宅子,那天儿是下午,梁景笙不同他记仇,掺着他走小石阶,大半身子让他倚着,瞧他一瘸一拐样儿好笑,“你老沉喽。”
三个奶奶早来了信,搁大奶奶妈子那儿收着,见顾招怀回宅子了,趁出门买菜时候全交到顾麻子手里头,让他看。
天亮得越来越早,梁景笙坐院子石桌子前舂笋子吃。昨儿他同王妈从后边山竹林里掰回来,青黑不溜挂着笋毛,他原叫小竹同他去,盘算一个小丫头好糊弄,撒起丫子来追不上自己,他便再也不回来了,哪晓得给王妈知道,她怕跌份儿,姨奶奶宁要个小丫头不要她,这不成。梁景笙便也如何去如何回了,给盯得死紧。
笋子不用剥,扔火里烧熟再剥,搁点盐和辣子舂碎吃。因顾麻子的伤,这几日宅子饭食淡。短舂子声一道道的,响在院子里头。顾麻子这几日眼见着利索,读完三个太太的信,走出屋头来,“烟儿说想你呢。”
笋子舂好了,梁景笙夹筷子尝咸淡,听清顾麻子的话笑,“嗳,当家你要给她回信,说我也想她哩。”他扭头见顾麻子下北屋小阶,抱着舂子跑到他身边搀他。
“舂的什么?”
他让顾招怀瞧,“笋子。”
“给我尝尝。”这几日,他嘴巴能淡出个鸟儿。
梁景笙冲他笑,嘴角勾勾的,鼻子尖儿有点红,是使力气舂出来的,夹了一筷子让他尝尝,眼睛亮着等他夸。没成想顾麻子牵着他进屋,他一下便想到了,可不能给妈子瞧见,说是吃辣伤口难好哩。
他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问他:“好吃嚜?”
顾麻子没应,张开嘴巴等他喂,他笑着又喂了他一筷子,哄孩子似的,讨好似的,把舂子推到他面前,叫他:“当家的。”
含含糊糊,他应:“嗳。”
“你放我回家去成不?我想我娘,她准儿担心我给土匪宰了,行嚜?”他一双黑黝黝眼睛望着顾招怀,“我不是丫头,也不能给你生娃娃哩,你娶了我,是亏了大钱。”
顾麻子瞥他,倒要听听他还能说些什么。
“我留在院子里头,天天还要吃你的用你的,这样……花你的许多钱!”
顾招怀眯了眯眼睛,心想你这小骗子真能唬人,咽下嘴里笋子,“你也晓得你吃我的用我的,细米白面是天上下雪哩,是不?”
梁景笙一听便明白他不愿意,不死心底气没那么足,偷摸瞧他,“我以后,每月上城来还你钱。”为了表诚心,紧接着道:“不管多少哩,我一点点儿,总能还清的。”他还想说些什么,给顾麻子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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