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不理他,自顾跟四丫头说话,“前边有爿店,有冰的糖红豆,待会儿咱去吃两碗。”帕子掩着嘴,她吃吃地笑,“再前边是涑珍斋,半月前我在那儿订了副镯子,吃完我跟你取去!“
他们踏入卖糖红豆这店,三奶奶还不停嘴,让李妈去柜台买,凑到梁景笙耳边说话,“四丫头你不晓,它那儿师傅,从前宫里给娘娘打金银器,年纪大眼神利,打出来的镯子不知多好看!”她顿顿,有些憾意:“就是慢了些。”
梁景笙只是笑,脑内想这幅手镯得有多好看。三姐姐出嫁时,怕给方家看低,娘卖了几窝兔子换钱,到店里给姐姐打了两对儿,一对金耳环,一对金手镯,拿回来那天用软帕包着,日头下金灿灿的好看。他想三奶奶打的不会比姐姐的好看。
涑珍斋是两层的店,订金银器得上二楼,一楼卖女人扑面的香粉和丫头用的头绳,三奶奶是店里老熟客,一到便被小二请上了楼,嘱咐梁景笙在楼下瞧瞧,瞧中什么拿着,她走时一块算。梁景笙不懂女人香粉与胭脂,怕身旁王妈多想,寡寡瞧了一圈,坐到店内黑椅子上。
王妈对这新娶的四奶奶,有些怕又有些谄媚,毕竟是新来的主儿,性子什么的不清楚。她瞧梁景笙兴致缺缺,揣着颗悬心问道:“四奶奶想吃点什么?我给您买去。”
街上人多,跟河里回游鱼群似的,一茬接一茬,梁景笙本想拒她,正要说话,门口走过个花衣婆子,背个小筐,装着个小娃娃。倏地,他静着的一颗心砰砰跳起来,要是混入鱼群里,跟着游回村里,他便做不成顾家的四姨太太。过两日祭祖,顾麻子就快回来了。
他心跳得飞快,嗓子眼都是干的,嘴角牵出笑意,“你买些蜜饯果儿来,我嘴巴淡。”
王妈得到四姨奶奶很少露给她的笑,话都说不利索了,猛地从椅上站起来,“嗳好、好哩,您搁着等着我,马上回来!”
瞧她走出十几步,梁景笙跟着站起来,把头上钗子搁怀里一放,对上伙计瞧来的眼神儿,低低地喃:“我的钗子怎的掉了,哪儿去了……”他边走边喃,往店门去,见伙计埋头在柜台做事,几步踏出了涑珍斋。
心跳到嗓子眼,砰砰的大声,他咽着唾沫,提着袄裙面,混入拥挤的人流里。他不敢放下心,飞快地走,被人潮挤得又慌又急,想到他家里的爹娘,想到他出嫁的二姐姐,循着不多的皖城记忆,要去方家米行。
“哇——”是那小丫头的哭声,像兜头一泼水,给梁景笙热成糨糊的脑子泼来一抔凉水。同时的,他听着了王妈在唤他,隔着嘈杂的人声,梦里来的一样,“四姨奶奶。”
梁景笙不应,自顾往前走,身后来了一阵风,强吹来的,他闻着一阵安神油的味儿,手被攥住了,“四姨奶奶,您可别给挤坏了。”是王妈,他扭头,瞧见她圆圆的一张白脸。怕是走得太急有些发昏,他瞧李妈像几重揩了白粉的馒头,在日头下晕晕的染开。
买来的蜜饯果儿梁景笙没吃,搁椅子上放着,李妈瞧他脸色不好,又见他直瞧背篓里走远的小丫头,暗想四姨太太莫不是从前生过丫头,才给抢来的?她一想可不得了,更愁日后,腆着张老脸,低声道:“往后咱姨奶奶,也会有丫头和小子的哩。”
梁景笙根本没听入她的话,有些挫然,瞧手旁买来的香烛纸钱,家里这几天也准备这些了罢,要给后山的祖父上坟。王妈不敢说话了,盼着三奶奶快些下楼才好。
顾麻子不在家,院里晚饭总开的早,女人的席面热闹些,梁景笙今日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给大奶奶瞧出来,怨三奶奶带他出去,探他额上温度,道:“亏得没烧哩,不然得让看护下针!好端端的三丫头,你带他出去。”
三奶奶也有些悔,让妈子拿来去年秋酿的酸梅子酒来,给他倒,“想是中了暑气,喝两盏睡一觉便没事了,怨我怨我!”酸梅子酒加了二两冰糖,酒是外国来的,香葡萄味儿。
春夏贪凉贪酸甜,梁景笙没招暑气,倒是心中憋闷,不出意外的贪了这酒喝,醺醺的让妈子搀回北屋。他不知该恼谁,最后全落在顾麻子头上,当床上软被是他,蹬着睡去,发起梦来。
乡下祭祖供桌简单,梁家总宰只鸡,旁边四样点了红的甜糕。是发制的,撕开是蜂巢似的孔,加了红糖,甜。王妈不知怎的竟在他家里帮佣,见他偷吃供桌上的糕,狠狠地掐他的腰。他是梁家老幺不怎挨打,王妈一掐他的腰就哭,躲着不让她弄,却躲不开,给她狠狠掐了下胸口,醒了。
外头全黑了,他身上压着人,酒味儿往他鼻子凑,他摸自个儿眼角,湿湿的,哑着嗓子叫:“当家的?”
“嗳。”顾麻子笑,在黑里瞧他,凑到他新娶四姨太的颈窝里嗅,“回来了,刘营长非得拉我吃酒,吓着了?”他没同四丫头亲近过,喝醉起了心思,怕他恼。
有手往他裙里探,热的、粗糙的,摸他。下意识他想躲,支起身体要打顾招怀的手,可鼻子一酸,倒又让他摸进去了,在他腿根捏。
“当家的,你放我走,我娘等我回去哩。”他说。
顾麻子当他羞、不愿意,停住手,一双看过大王岭无数春夜的眼睛亮亮的,“不乐意呐?怕我?”
梁景笙忽地就来了气,顾招怀分明喝醉了,拿他当丫头处。他拉着男人的手往腿根放,“我是男娃娃,做不来你的四丫头!”
顾麻子一怔,摸着那儿同他一样的东西,酒醒了一大半。他猛地收回手,下床去掌灯,将帐里照得亮堂堂,红着眼睛,他瞧梁景笙湿着的红眼睛,掀高的乱裙面,像做梦。
“你……”他哑着嗓子,“你是那儿小子扮丫头,专跳大仙骗人的?”
梁景笙这会儿一点也不怕他,挺着胸脯,“邱二虎要抢我做新娘子的二姐姐。”
顾麻子倏地灭了灯,凶凶地揽住他,像是不信,扯开他裙面,解他上褂的扣子,使劲儿地摸他,帐里昏昏的,呼吸和衣裳声杂着,顾招怀烫着似的收回手,不信他竟被一个年轻男娃娃愚了!
梁景笙给他吓着,光溜溜的往被子里钻,咬着嘴巴眼泪就湿淋淋的下来了,哽着:“你都有三个丫头了,你还要支使邱二虎给你抢丫头哩,……顶坏!”
顾麻子不做声,酒彻底醒了。
年轻男娃娃遭不住事儿,容易淌眼泪,带针似的扎他乱糟糟的心
第7章
这一夜不晓得是怎的睡着,梁景笙起了个大早,小心提着裙面从顾麻子身上跨过去,吩咐候在屋头外的王妈到厨房提热水去。
“呀!当家的昨夜回来啦?”王妈提着暖壶进屋,瞧见帐边垂着大手腕子,惊讶着问。
梁景笙不做声,在镜前捏他又长了的头发。眼皮有点肿,全赖顾麻子,梁景笙揉着眼皮,扭头瞧帐边垂下那手,闷声道:“王妈,你会修头发不?”
王妈搁铜盆里浸了帕子,拧干来给梁景笙擦面,瞧见他肿着眼皮“哟”了一声,问道:“姨奶奶的眼睛是咋回事哟?”
梁景笙不知该怎的答她,支吾着:“给蚊子咬的。”王妈重新浸湿帕子,她不说话只是笑,给梁景笙擦眼睛、他抬头瞧她,总觉她笑得坏,预备着要在背地里嚼舌头那样的坏,只是他不晓得坏在哪儿。
她倒掉盆里原来的水,倒新的进里头,笑着道:“待会儿到院里头,我给姨奶奶修头发。”梁景笙扭头瞧窗,外头蒙蒙的亮了,有妈子捶洗衣服的声儿。
昨夜饮酒大了胆,这会儿他倒暗暗怕起来,顾招怀醒了会不会嘣了他,梁景笙暗暗想着,有些怕,好歹,他是愚了他大半个月,匪头子最爱面儿哩,过不去没准儿得关他在柴房里头。
洗干净脸,他不搽粉不弄髻,到屏风后头换好衣裳,招呼王妈出到院里头。院子东北角有两口井,做有条水沟把水引到外头去,两位妈子正在浆洗衣裳。早晨有潮湿的露水气,凉凉的附在人腕子上,沾着桃花味儿。王妈拿来两张矮凳,让梁景笙坐在她面前,让姨奶奶比划裁到哪儿。
“这不成哩姨奶奶,太短了,裁完像个男娃娃喽。”王妈笑,不肯依他。
梁景笙给她说得一窘,扭头瞧眼北屋闭着的屋门,手指头往上退了寸许。王妈这才肯把剪子伸过来,边裁边同他说话:“咱姨奶奶不搽粉也白,好看。”
“四丫头!”有人唤他,梁景笙不敢乱动怕妈子给他裁偏,抬眼瞧,是三奶奶烟儿。她自个住西厢,听这边说话声,兴冲冲过来,身后跟着个拿凳子的丫头。
“嗳哟,修头发呐。”她坐在桃树下,捧一手的松子,抓过梁景笙的手,给他分半抓,道:“剥着吃,可香。”
碎头发落在他眼边,痒痒的想抻手挠,三奶奶拿帕子给他扫,“昨儿姐姐不好,不兴带你出去晒着了。”许是刚起,她一张脸素素的,瞧着比平时柔些,梁景笙朝她笑,“我没晒着哩,贪酒喝。”
“啊哟姨奶奶,你可别动,省得裁多喽,不好看!”
他一笑脑袋跟着偏,王妈急急说着,生怕剪好姨奶奶不喜欢,反过头怪她。三奶奶一听便笑,“瞧她怕的,话也不让咱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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