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给她逗笑,“嗳哟样样儿有样样儿的好哩,我那个丫头,心肠太软,你不晓得我几怕哩,怕往后给欺负!”
“要说当初啊,生一个便好了,省得操心。瞧瞧大奶奶一个的,快咱多少年。”烟儿叹气,换了只给三奶奶揉肚儿的手。
“快哩快哩,人说一过三十五,日子飞也似的过。”肚子没那么疼,二奶奶扭头瞧手边练字的梁景笙,话头引到他身上,凑过去瞧,笑嘻嘻的:“四丫头的字可越写越规整喽。”烟儿也跟着笑,伸长颈子去瞧,压声道:“四丫头肚子咋还没动静哩,这都大半年喽,听王妈说,当家的也不是不上床睡哩。”
梁景笙顶怕她们提这个,他个假丫头,一辈子也怀不了娃娃。即涨红一张脸,嗫嚅着不晓得咋样答,二奶奶肘弯碰烟儿,埋怨她:“怀娃娃这事儿哪说得准哩,得瞧缘分,你甭吓四丫头,往后的日子,可长着呐,年轻奶奶害怕没娃娃怀嚜。”后一句她冲梁景笙说的,给他赧的一张脸更红。
“成成成,我嘴坏。”烟儿笑,举指头给菩萨起誓,“菩萨呐菩萨,咱四丫头能怀娃娃,小女子说错话你莫怪罪。”言罢,朝梁景笙眨眼一笑,俏皮又古灵精怪。梁景笙给她俩折腾得字是练不下去喽,想方才她俩说起来的话,问:“少奶奶迎进门里,大奶奶便不在院子里头住啦?”
莲莲答他,给他折练好的字帖,搁木匣子里收着:“是哩,迎新娘子礼,也在城东新宅子办。”
“……他顿住,声儿低下去:“当家咋能依哩……”出口他便悔了,俩奶奶大方说这话,定是早就给顾招怀晓得,说不准,他们早就这样定下了。
烟儿仍笑着,不咸不淡,不咋愿提,低头瞧匣子里的纸,墨从纸背透出来,她瞧的眼直,“我们到底……到底不是他正头聘来的哩。”要说怨,其实不算,她们搁大奶奶面前没资格份儿,大奶奶原先有正头聘的男儿郎,在岭子上差一点便死了。她俩是家里头送上岭子,还领了钱,不情愿也得愿,娃娃生了俩,恩怨便也算不清了。
梁景笙瞧她,她笑着瞧匣子里的纸,一张明艳脸子,沾点哀似的。却也不过片刻,她抬头朝梁景笙笑,眼睛里的哀没了,豪气万丈样儿,“歘”的把匣子拉上,“姐姐还能在院里陪你至少五年哩,你怕啥,当家的疼你,你啥也不怕。”她和莲莲头胎生的都儿子,年岁近,今年才十五,娶少奶奶,还得几年呐!
下聘这事儿讲规矩,何况是秋家,他家营着城里头八九家药材铺子,不说比顾家阔,但富得流油还当得起,顾家的聘礼便也不能委屈人二小姐。早早儿的便到秋家宅子外等候,天擦黑才回来,给足了面儿!
晚饭梁景笙早伙俩奶奶吃了,顾招怀也在秋家吃了七七八八,回到屋头时,梁景笙正在洗脚。回宅子他先洗的澡,这回衣服倒穿得整齐,后院丫头多,他怕吓着人儿!瞧梁景笙搁木盆里洗脚,便也赖着脸伸进去,他脚多粗呐,刮人脚背!
梁景笙见他便想着三奶奶的话,直盯着他瞧。顾招怀得了他注视,面上止不住笑,“咋哩,我脸上真长麻子嚜?”
木盆子就那么大点地儿,两双男人脚放着便挤了,脚趾头碰着脚趾头,他没忍住,低头瞧盆里,小声问他:“娶大少奶奶进门,大奶奶便不搁院里住了?”
顾麻子没料他这样问,愣了半晌才答:“你不舍得嚜?”他兀自来摸梁景笙的脸,梁景笙却没笑,绷着脸绷着眼儿,要哭似的,又问:“往后二奶奶、三奶奶,是不也这样儿?”
“是。”顾麻子敛了笑,盯他眼睛瞧,“你心疼我嚜?”话音刚落,就挨了梁景笙的打,不让他摸脸,低头揉自个儿眼睛,他说:“谁要心疼你哩,你少往自个儿面上贴金。”
梁景笙搁木盆里踩他的脚,顾麻子瞧他,瞧着瞧着便笑了,“你还是个娃娃哩,不用晓得这些事儿。”梁景笙又踩,低声说了句话。
顾招怀没听清,凑近:“嗯?你方才同我说啥?”
梁景笙没抬头,音儿低低的,“往后我陪着你哩,一辈子,你要嚜?”
“真的?”
他抬头,“真的!”
“要!”顾麻子笑,“咋能不要,我就想你陪着我,就要你!”梁景笙抬头也跟着笑,盆里脚趾头挠他,“你一双大粗脚。”
大多事情,伊始不好,便难十全。他有大把大洋,能一个接一个的娶丫头,娶到六十岁,娶到七十岁……可半道给梁景笙截胡,往后便只要他。
第21章
又是一年三月春,城东新宅子办喜事。宅子请粉刷师傅新翻了的,高高的院墙,油绿的青苔,伸出墙来的粉白桃花,热热闹闹。
“娶丫头,一年一个,一个顶一个的俊!”是来吃酒的女人,一条杜鹃色旗袍,声儿落在她扎堆的女人声,格外响哩。
鞭炮声炸开来了,模糊驳她的另一道女人声:“那不一样哩!去年是姨奶奶,今儿啊,是娶大少奶奶!”她一面说,一面同邻座姐妹儿碰杯吃酒,红扑扑的胭脂面慢腾腾热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铺天盖地的红炮纸子,洋洋洒洒落在新人身上。顾世炎和秋二小姐拍过新式的婚纱照,今儿的拜天地礼倒没有那几分忐忑的心情了,只觉得对方好笑之余有几分可爱,夫妻对拜时候,绛红喜帕子下露着半角带笑的嘴。
梁景笙伴着爹娘吃过不少喜酒席,这样阔的还没瞧过,相较于端坐在上边的顾招怀与大奶奶,他显得新奇些,一眨不眨地瞧新郎新娘成礼。烟儿坐她身旁,俩人中间隔着方桌,摆着喜果、喜糖,她拿脚尖儿碰他,倚身过来神神秘秘:“你瞧瞧大姐姐那样儿,身板端得多正哩。”
梁景笙扭头去瞧,大奶奶翠云一改往日带笑的一张脸,不苟言笑,顾招怀也一样儿。
“二姐姐说过,得等少奶奶敬茶,大姐姐瞧着满意喽,才能露笑脸。”
“啊哟,大姐姐有什么不满意,你不晓得,她同二姐姐夸秋二小姐有多厉害,说是样样儿都满意哩,有学问性子又好。”
梁景笙忍不住笑,扭头又瞧了眼大奶奶,细瞧果真她这冷到不了眼底,杏子眼里头藏着笑呢。梁景笙这一瞧,她便也装不住了,笑着接过新少奶奶手里的茶。至于顾麻子,他惯会作这幅样子,啥场面啥脸色。
他瞅他,他也瞅他,一个在高凳,一个在矮凳。梁景笙偏脸躲他瞧,给烟儿剥了颗喜糖,推过桌子另一头,“姐姐吃糖。”烟儿笑着放到嘴里,“你可甭给我剥,你瞧二姐姐一人搁那头坐,只得同妈子说说话哩。”
新人拜完天地,新郎和傧相得去到外头论轮桌敬酒。梁景笙伙着俩奶奶,和秋二小姐大哥同席吃酒,这可怠慢不得,得尊尊敬敬着,没消多少时候,搁外头招呼贵客、近亲戚的顾招怀与大奶奶也入了席,无非是些客套话,却也不乏真心。娶来人家养了十几年的丫头,不说别的,不能好端端受委屈。
这场喜宴阔哩,院里头便有六十桌,临宅的衖子道还有五十桌流水席,给足了大奶奶面儿!光是妈子包的大洋,这一天过手就不晓得多少个,热热闹闹到了下午,人才少些。个个儿领了包的大洋,要么醉醺醺,要么腰滚肚圆的离了去。
怕人手不够,还从大宅子调了不少妈子、丫头来,客人离全喽,便麻利收拾起来。四人从大门出去时候,天还没黑。顾招怀吃了不少酒,不至于醉,给春日暖风一吹,不舒服却免不得,朝宅外候着的司机摆手,“不远,我和四丫头走着回罢,你带二丫头、三丫头先回。”
顾招怀牵着他手,慢吞吞地走,不晓得从衣袖里掏什么,掏半天掏不出来,皱巴张脸,带点醉意,瞧着傻气,半天才搁梁景笙面前摊开手,堪堪只让人瞧了一眼,便往人手心里搁,“给你藏的。”
是抓喜糖。梁景笙也给他藏了,瞧着手心的糖笑,也往自个儿袖子里掏,比不得顾招怀的一大抓,仨个儿,全放到顾招怀手心里。他笑:“我也给你藏了几颗哩。”
顾招怀瞧手心红纸子包着的喜糖,一股脑儿全剥开放进嘴里,“你疼我嚜,也晓得给我藏糖了。”梁景笙学他,也剥了颗放进嘴巴里,砸吧砸吧可甜。
“当家的。”
“嗳。”
他唤,他应。俩影子给夕阳拉得老长老长,扣着手往大宅子回。
正文完。
祝好。
第22章 番外一
顾玉容这丫头片子,搁二十岁谈了恋爱,是谁也没料到哩。丈夫是男同学家里头大哥,唤蒋思茂,二十五岁。也不知啥时候俩人瞅对了眼儿,待三奶奶瞧出端倪时候,晚哩!问她处到哪一步,她死活不说,只要哭,维护着呐,给三奶奶直接气进医院。偏这蒋思茂是个胆子大的,玉容不肯说,他倒主动来了,嗳哟原是医院医生,三奶奶不愿见,让妈子拦了好几回。
那会儿是民国廿一年末,东北三省给日本人占去,连带着皖城的气氛都紧张着。大奶奶这房算在上海定居喽,顾世炎夫妻大学毕业后留校教书。三少爷娶少奶奶后,烟儿便随他住了出去,原打算让玉容也去上海进大学,出了这档子事儿,计划全乱了套。她不敢回哥哥家,肿着桃子眼儿,巴巴的回了大宅子,她性子最出顾招怀,又是幺女儿,全给他宠的!烟儿晓得后由她回,让顾麻子会会这蒋思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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