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关的很轻,好像不想把屋里的人吵醒一般,竟是十分的……温柔。
白宿的心也随着那一声门响轻轻一动。
年却清出去后,白宿就睁开眼,想去摸摸枕上年却清的温度,可手探过去,竟摸到了一片湿湿的泪渍。
一时间,一股巨大的内疚和自责涌上心头。
他一整夜的呼吸都异常的平静,是因为压抑着声响,无声无息地哭了一晚上吗。
那一声很重的呼吸是没有抑制住的啜泣,向后抹头发的动作,是为了擦去眼角的泪吗。
失去双亲和兄长,满门惨灭,可偏因为和灭族仇人同床共枕,连哭都不能哭出声来。他是从一片泥潭全身而退,可孓然一身,在一个如同幽禁的地方和仇人朝夕相处,何其残忍。
白宿的父母惨死与年却清无半点关系,可年却清的亲生父母,的确是双双死在自己手里的。
两族仇恨遗留下来的巨大症结,怎么这最痛苦的担子,落在了一个连人都没杀过的十五岁的少年身上了呢。
当年的白宿为了报仇,不得不投靠见利忘义工于心计的尉迟宗主,后又忍辱负重地潜入筹族内部七年。如今终于功德圆满,可是他真的为自己的雪恨快乐过一瞬吗。
年却清推门的时候,白宿正坐在床上,见他进来,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年却清神情自是没什么异常,眼角却是红的。被白宿盯住也不慌,不紧不慢地关上门道:“醒了?”
白宿道:“听见你关门,就醒了。”
年却升哦了一声:“我以为我关得很轻了。”
白宿道:“是很轻。才寅时,你出去做什么?”
年却清道:“起夜不行吗。”
白宿沉默了一会,轻叹着向他招手:“……过来。”
年却清微微一怔,但没有犹豫,十分淡然地走到床边,和白宿并排坐下,道:“怎么了?”
白宿没有讲话,一只手从背后揽过年却清肩头,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如此做出……极尽暧昧的举动。
怀里的人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
却没推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从前在昔州的围猎会,开猎的头一天晚上,从窗外飞来一颗有如闪电的围棋,尉迟宿反应迅速,一手将年却清揽入怀中,一手去截住了那枚围棋。年却清只顾被这出于公事的一拥红了脸,却没在意那枚围棋。因而不知,那是尉迟家发来动手的标志。
尉迟宿答应,只要验证年却清不是白月光宿主,从此往后年家与尉迟家的种种,都不伤及年却清半分。
尉迟宿只说年却清非白月光宿主,空口无凭,他们定要亲自试了。
试便试,尉迟宿只希望受过这一次苦从此往后都能保年却清无恙。可谁知他们出尔反尔,硬是在他们带走年却清的同时,又暴露了尉迟宿。
那是他便知道,从此往后他与年却清,是再不会有头天晚上那般静谧和谐的相处了。
但他没有办法,路走到这一步,全局之内,早就由不得他了。
也不知道此时怀里这个乖顺得近乎残忍的年却清,是舍不得将白宿推开,还是出于“亡族贱俘”和“白宗主”这层关系,自然而然又把自己摆成卑下的姿态,不能推开。
白宿的声音有点发涩,轻声道:“你……说句话。”
但他突然又不敢听了,怕再听见什么“白宗主”腔调的话来。
独自长大,从无所惧的白宿,在这一刻突然怯了。
可年却清开口声音也不太自然:“我……该说什么?”
白宿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道:“说你想说的,什么都行,……但我求你,别再叫我白宗主了。”
但我求你。
两个高傲的人,可算是把所有不堪都给了对方了。
年却清沉默了许久,才小声道:“你没对不起我,也不必自责,父母双亡满族破灭的事你经历过,在我身上重演一次,也是一样的。”
年却清又道:“你真是个赌徒。”
白宿低声道:“我怎么赌了。”
“你一直在赌。赌你在年家会不会暴露,赌我在知道你身份之后会不会恨你,赌我在你这里会不会自裁,会不会害你。就在刚才,你让我别再叫你白宗主,你都在赌。”
白宿道:“我赢了吗。”
沉默很久。年却清道:“你赢了。”
你赢了,年却清想着。
可惜。
我们终还是,回不去了。
你抱抱我
姜冬沉一个人离开姜家,披星戴月地去找那个许久不归的人。
说要和他在一起过十八岁的生日,说要和他在一起过十八岁的除夕,预想了许许多多的节日,一个一个地都过去。年却升仍是杳无音信。
于是姜冬沉就穿过大大小小的街巷,从北到南,从南又向北,始终一个人。不再是风华内敛温润如玉,日子越长,他眉宇之间就越是清冷。
其实姜冬沉觉得,自己可比想象中的坚强多了。
从前年却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事实自然远不抵说辞简单,可或许是信任使然,姜冬沉一件一件的、毫无保留地全都相信了。所以年却升落至今日的境地,姜冬沉心里也自责的不行。
因为自己的迟钝,一次又一次地放任他陷入危险,以至于现在,那人似乎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所以姜冬沉就一刻也不敢放松,他生怕年却升正在什么地方受苦,自己去的晚了,就会赶不上见他最后一面。姜冬沉想都不敢想万一年却升在什么地方默默地死去,他十八年的人生结束,姜冬沉要靠什么来度过往下的人生。
年却升希望姜冬沉好好的,他果真就能好好的吗。
年却升十八岁生辰那日,姜冬沉喝了许多许多的酒。
这大约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唯一一次醉成那般,万分失态,躲在屋子里一个人轻声念着年却升的名字,念着念着泣不成声,蹲在墙角里,哭得肩膀都在颤抖。
穆敛敲了好几遍门都没有人应,她唤阿沉也没有人理,一时心急如焚,惊慌失措,叫几个弟子来硬是生生把门撞开了。姜冬沉仍蹲在角落,恍若未闻,头抬也不抬。远远望去,整个人都是混着酒气的颓废和消沉。
看见这一幕穆敛就差点掉下泪来,回头紧握住穆衣的手,颤着声说道:“长姐……今日是阿升的生辰。”
穆衣道:“我知道。”
穆敛道:“他也是我的儿子。”
穆衣轻轻拍着穆敛的肩,温声道:“我知道,敛儿,我知道。”
姜冬沉固然话少,固然平淡,就连小时候落水受过极大的惊悸,再醒来也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转头问只高过床一点儿的姜鹜:“我睡了多久。”
永远是不露山不露水,宠辱不惊,坐怀不乱,何曾如此失魂落魄地蹲在角落,抱着双膝哭得不成样子。
良久,姜冬沉忽然起身,带着满脸交错的泪痕向门边走来,始终低着头,直到门边才发现这里站了两个人,堪堪抬眼对上穆敛的目光,向两人行礼道:“母亲。”
穆衣道:“冬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姜冬沉目光晃了晃,垂下眼道:“我去找他。”
穆衣温声道:“天已经黑透了,明天再去好不好?”
穆敛道:“让他去。”
穆衣和姜冬沉一同看向穆敛,穆敛从袖中取出手绢,为姜冬沉擦拭脸上的泪,忍着眼泪轻声道:“御剑的话稍慢一点,你喝了酒,又才哭过,风吹着脸会疼,明白?”
才擦净的脸,又有一颗泪珠滑落下来。
穆敛收回手,抿抿唇,轻声问道:“阿沉,还回家吗?”
姜冬沉低下头道:“过节或者我们家人生辰的时候……我会回来。”
穆敛点头,垂下眼道:“好。”
轻叹了口气,又拍拍姜冬沉的肩道:“路上小心,去吧。”
姜冬沉怔怔地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转身跪了下来,衣袖纷然而落,他唤道:“母亲。”
穆敛强忍着泪,没去扶他,问道:“什么事?”
姜冬沉行过大礼,分明道:“冬沉不孝。”
穆敛道:“你既知自己不孝,就好生把阿升找回来,带到我面前。我要我的两个儿子完完整整地回到我身边,你才算对得起我。”
姜冬沉落下泪来,却正色道:“冬沉知道。”
穆敛不再多看他一眼,背过身去,轻声道:“你走吧。”
姜冬沉转身,召东南枝出鞘,后退了两步道:“冬沉告辞。”
继而转身上剑,一晃之间,白衣广袖飘然而起。等穆敛再回头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在皎皎月色之中了。
姜冬沉的酒并没有醒,他也知道大晚上的自己哪也去不了。过了约半个时辰,穆敛向穆衣道:“走吧,长姐,我们去千欢渡看看他。”
于是这两位女子,召出许久未动用过的长剑,玲珑出鞘,轻盈一跃踏上剑刃,如同梁上燕俯身飞落,在水面上轻轻一点。
在一个明朗的月夜,见到两位倾城女子纱衣缦回御剑行空,剑刃闪着微光,穿入云间,遥遥化为一个澄澈的小点,应是很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