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儿子?”白宿失声笑道,“你还知道自己也有儿子?你在说谁,年却升还是年却清?”
“却清,他在哪。”
白宿不予回答,冷笑一声:“你派人去盯他,还准备在有什么不测的时候将他一举杀死之时,也可曾想过他是你儿子?”
年风龄声音骤然拔高:“我问你却清在哪!”
白宿看着他的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地抛下一句:“死了。”
年风龄向后退了一步。
良久,他喃喃道:“好……好你……你在年家和却清共处了这么多年,他敬你如兄长……你可真是……好狠的心……”
白宿道:“不及你万分之一。”
年风龄睨向面前的白宿:“你可知这些年我用心良苦地教育他为人阴险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年家将来要走到哪一步吗?我只希望他能决绝一点,在能脱离年家的时候转身就走,不要留恋于此。年家的末日来的太快了些,我派人盯他,甚至要让那些人在万不得已之时杀他,是不想他落于敌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你懂什么!”
“你为了他好?”白宿嗤笑道,“你逼他做他不喜欢做的人,强加给他你对于别人的仇恨,你处处诋毁他不如这个、不如那个。到现在你逼他带人杀他兄长。他才十五岁,承担着别人三十五三十五四十五都承担不了的仇恨、内疚、愤怒、痛苦。生活要把他折磨成一个生不如死的人了,你有什么脸说,你为了他好?”
年风龄却突然笑了:“却清没死,对不对?”
白宿道:“与你何干。”
年风龄道:“让我见见他。”
白宿道:“他未必想见你。”
年风龄轻叹了口气,问道:“你能否保证他安全。”
白宿道:“若不能保证他安全,我不会将他藏起来。”
年风龄似是放了心,又像是疯魔了一般,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眼泪几乎也要落下来,他又道:“年却升那小子呢。”
白宿没讲话,只漠然地看着这位年侧主,不语。
年风龄便笑得越发肆意,好一阵,才停了停道:“能弄死他是你的本事,这么多年了,他终还是没死在我手里。——他应该恨我恨得入骨吧?”
年风龄面上满是得意,似乎从年却升的恨中得到许多快感。白宿心觉讽刺,自然也为他悲哀,执剑直刺入年风龄心口,那笑声戛然而止。白宿趁他还未死透,还能听的清楚,无比冷锐地道:“恨你入骨的是年却清,年却升从没在意过他命里还有你这么个人。”
正是了,无名小卒,何足挂齿。
年风龄的表情骤然一变,还未来得及反驳,心口插入的剑陡然翻转,掏出一个血淋淋的血洞,他还未来得及闭上眼,就已彻底死透。
白宿收剑,剑刃上血珠滑落,收回鞘中,利落干脆。
他没在年风龄的书房多停留一刻,转身出了房门,穿过一道走廊向年风临的住处走去。
但他其实并不想去那里,因为平心而论,他对这位年宗主,是敬大于恨的。
只可惜。复仇这件事,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于是他还是轻轻推开了房间,没发出一点声响,轻的像从前任何一次来到这里。白宿在门口站定,仿佛在等年风临再交给他什么任务。
回想起从前,年风龄是很放心把一些事交给尉迟宿去做的,比如说去给谁谁谁送个信,给哪个家族送新进的茶叶,去铸剑室看看什么上好的剑铸的如何,尉迟宿字写得好,偶尔还让他誊抄几份经书典籍。年风临其实很照顾他,几乎不让他去接触和尉迟家有关的人和事,只怕他会被奚落而难堪。宗主日理万机,还分了心思去关照一个孩子,年风临在这一点上,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可他没想到这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反叛。在年家遇人纵火的那天晚上,他格外担心自己这七年多分出来的心思都付之东流,又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背叛。所以在向年却清提出这个猜想时,显得分外无情。
于年风临自己而言,他妻子早逝,两个儿子性子冷淡,对他恭敬地近乎生疏。而当年他在宴会上见到的尉迟宿,桀骜不驯,不合与众,正是他所希望的、他自己的儿子的样子。
他甚至想在尉迟宿弱冠的时候收他为义子,而今年的白宿确实已二十岁了。
年却清告诉年风临尉迟宿死讯的时候,年风临也曾真的为他难过,一个修为高深人品贵重的人,大好年华死于故人之手,不可谓不悲哀。
而后就是如今,白宿执着剑归来,年家破灭,真正要死于故人之手的,却是自己。
不可谓不悲哀。
年风临仿佛没听见有人进来一般,独自坐在窗前写信,神情淡然又专注。
他与年风龄也是像的,越在危险至极越是平淡,只不过年风龄的平淡浮于表面,年风临却是由内而外的,超尘脱俗的处变不惊。
那封信写完了,笔尾是一个凌厉的竖钩,那是年风临落笔时的最后一笔,临下不堵横,格外洒脱。
信毕。年风临将纸折了三折,装入信笺,并于笺封上署了名。署完放笔将那封信放在他的佩剑旁边,向白宿道:“一会儿帮我把这封信和我的剑交给姜宗主。”
白宿微微一怔,没有讲话。年风临看向白宿,十分淡然道:“怎么,交给你最后一件事也不给办了?”
白宿轻轻叹了口气:“知道了,宗主。”
年风临道:“现在想来,从前我交给你的信,你应是看过不少,不过这次……看便看吧,都是些私事,不要紧了。”
白宿没有讲话,年风临也不去看他,只是顾自把玩着手里的家主印,像是自叹道:“本以为年家这强弩之末还能再残喘几年,不想是毁在我手上了。”叹完又笑了笑,把那家主印扔给白宿道,“接着,你是来灭族的,要报仇的人是你,别让这家主印落到尉迟家那些小人手中了。”
白宿接过,在手心攥了攥,微一点头,将它收进袖子里。
年风临笑了:“你这样的人,恩怨分明,若你再早生几年,又不是白家遗子,或许我真要交你这个朋友。”
或许白宿应谢过,可他看到年风临自作无谓的笑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什么话都苍白。
年风临也没指望着他答话,眯了眯眼向窗外望去,从他这个角度是看不见年家现在是如何生灵涂炭如同血涂地狱的,午后的阳光安静地祥和。年风临没有转头,只道:“若他们还要烧我年家家府,且慢些烧我的房间罢。叫姜宗主把我房间里他喜欢的东西都拿走,有几幅字画他向我要了许多次了。烧了怪可惜的。”
说完又笑道:“若还是烧了,那便罢了,那封信和我的剑送到,就是了。”
“人啊,总不能太过贪得无厌,金钱也好,权势也罢。贪前者为凡人,贪后者为修仙之人。”年风临,“我啊,我走到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不过我也罢了,结束了也好。但是你,你还年轻,但也要戒之在得。”
白宿答了声是,年风临举起了搁在手边的茶杯,闭了闭眼,一饮而尽。饮完,他向白宿说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当年,我不该给你年家的家服。”
白宿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拿过年风临的信和剑,披上斗篷,笠檐拉得很低。
在去姜家的路上,他就在想。
是为把自己家的家服给了一个潜藏多年的叛徒而后悔吗?
还是……因为这件家服在当初毫不知情地给了一个恨年家入骨的人,而让他忍辱负重七年,所以感到愧疚?
问忧
与其他所有参与年家灭族的人不同,他们都想从年家的灭亡中获得利益,只有白宿是简单的为了报仇。
于是在完成年宗主交给他的最后一项任务之后,他便离开了。
尉迟家和林家这对盟友正为白月光的归属而争论不休,各自认为白月光应该归于自己家族,于是无人在意在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白月光是上等仙器,就算失灵,也仍有她的强大吸引力。
姜冬沉就站在年家与姜家的交界处,年家的结界破了,谁都可以进去。但姜家的结界仍开着,没有人进得来。
姜冬沉负手执剑,白衣干净利落。却不似从前那般的温润如玉,眉眼之间,尽是冷漠。
一个年家弟子从混战中逃出来,跑到这里瞧见姜冬沉,上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喊着哀求道:“姜四公子,姜四公子救命!他们追过来了!他们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什么都没做过……姜四公子!姜四公子仁慈大义,救救我吧姜四公子!”
那人每喊一声姜四公子就磕一个头,磕得咚咚响。可姜冬沉看都没看一眼,方才看见这人过来的时候,姜冬沉的眉就皱起来了。他仍是目视前方,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以为姜冬沉要救他了,大喜过望,一面磕头一面叫道:“年殷!我叫年殷,姜四公子,您救救我吧!”
听到这个名字,姜冬沉向后退了半步,东南枝也跟着出鞘半寸,冷冰冰道:“你也好意思让我救你?快滚,再在我面前多待一刻,我就将你钉死在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