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没来得及,赶上在年却升离世之前见到他。
他本还活着,——在姜冬沉四处找他的这几个月,一直活着。那么他现在是撑不住了吗,这几个月里他过得怎么样呢。
一想到年却升可能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默默死去,姜冬沉就心疼的不行。
尤其是在这样阖家欢乐的日子,偶尔响起一两声爆竹,提醒着姜冬沉,今日正是除夕。
去年过了年从姜家回千欢渡,年却升和姜冬沉去镇上闲逛。一个小小的城镇,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年味。小孩们拿着炮仗和零嘴在街上追逐打闹,年却升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有意无意地蹭着姜冬沉的袖子:“哥哥。”
姜冬沉转头:“怎么?”
年却升指了指路边草束上一串又一串艳红饱满的冰糖葫芦,眼里似乎闪着光,期待的不行。
年却升那两天一直都有点不太开心,但不知为何。姜冬沉见他想吃冰糖葫芦,正好算哄了他高兴,便十分纵容道:“去买吧。”
然后年却升就拿了最大最红的一串回来,糖风甩了好长,气派的不行。跑过的小孩看着年却升和那糖葫芦,脸上全是羡慕。年却升还逗他们:“想吃吗?”
一群小孩以为要有好吃的了,高兴的不行,齐齐喊了一声:“想——!”
年却升哈哈哈笑着走了,扔下一句:“那你们想吧。”
走回来把糖葫芦递在姜冬沉面前,姜冬沉笑他:“欺负小孩,幼不幼稚。”
年却升道:“哥哥你要主持公道吗?”
姜冬沉摇头:“我不和傻子论短长。”
年却升哼了一声:“我又是傻子了。”
但他还是把糖葫芦凑到姜冬沉嘴边,姜冬沉看着那长的要飞上天的糖风有点发愁,抿抿嘴道:“这……我怎么咬?”
年却升道:“当然是先把糖风咬下来啦。”
姜冬沉迟疑道:“这么长呢,你认真的?”
年却升想了想:“你咬一半我咬一半。”
姜冬沉点头,把那冰凉清甜的薄薄糖风咬下一半,含在嘴里。年却升把剩下一半咬下来后,还是把糖葫芦递到姜冬沉眼前。
姜冬沉咬下一颗晶莹剔透的山楂果,咬在唇间,殷红得可爱。年却升看得出了神,不自觉往前凑了凑,忽然一顿,张张嘴,问道:“甜不甜?”
现在想起来,当初年却升可能是想吻自己,不过那时两人还未说透,这份欢喜还是年却升心里的一个秘密,不敢公之于众,又退了回去。姜冬沉浑然不知自己在年却升眼里是怎样一幅动人场景,点头道:“甜呀。”
年却升早已心猿意马,怕再看下去会做错事,转过头咬了一口糖葫芦,评论道:“还有点酸。”
姜冬沉不及讲话,先前被欺负的一群小孩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把小炮,一个接一个地往年却升脚下扔。年却升是很怕这种一惊一乍的东西的,吓得往姜冬沉身后躲躲躲,姜冬沉站着没动,任他藏,嘴上却在取笑:“啊,遭报应了?”
年却升求救:“哥哥救命。”
姜冬沉问道:“还欺负小孩子吗?”
年却升忙道:“再也不了。”
姜冬沉就大发慈悲帮了忙,把小朋友们都唤过来,蹲下身替年却升道了歉,最后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糖,一个人发了几颗,小朋友们就欢天喜地地谢过,四处跑开去了。
远处又传来接二连三的炮音,姜冬沉想着往事,不自觉就笑了起来,很是温柔。冲淡了这段日子来在他身上已习以为常的冰冷。姜鹜正拿着云灯跑来,看见她熟悉的四师哥,立马迎上去,叫道:“四师哥!来和我一起放云灯吗?”
姜冬沉转过头,脸上笑意未收,看着手里拿着云灯一脸期待的小姑娘,还是点了头。
姜鹜欢呼了一声,跑去把云灯放在姜冬沉手里,又叫着跑开了:“二夫人哪里还有很多云灯,我去拿过来——太好了!今年我的云灯肯定是飞得最高的!”
无忧无虑的年纪,放一个云灯就能开心一晚上的日子,姜冬沉是再体会不到了。
如果年却升来和他一起放,那应该也可以开心一晚上。
云灯高高地飞起之时,暖红的灯火飘摇着洒满半边夜空。小姑娘开心的不行,又喊又跳的,外面有风,脸都冻红了。接着笑着向姜冬沉道:“四师哥,你快许个愿啊!”
姜冬沉点头,望向透入云层已小的像星星一般地云灯,双手合十万分虔诚地道:“回来吧。”
·
可他没有。
除夕没有,初一没有,上元没有,端午七夕,中秋重阳,都没有。
这一年唯一让姜冬沉得到一点慰藉的事,便是在年却升十九岁生辰那日,一直毫无动静的灵力传护,忽然漏了一点灵力出去。
姜冬沉一直都相信的,年却升不会死。
他那么神通广大,什么事都能找出解决的办法,这样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只是可能因为某种原因,他回不来罢了。
姜冬沉仍是一个人四处游历,天南地北地找他。还是厌世疏离,面无悲喜。来来往往。向许多人询问打探,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人们有关于年却升和姜冬沉的故事就四处流传起来,传成多种版本,一版比一版离奇。
有人说年却升满门惨灭,离开仙都去修仙问道等将来回来一仇雪恨,姜冬沉劝他不要这么做,年却升就一气之下不告而别,留的姜冬沉苦苦追寻。——这是男子间的版本。
亦有人说年却升本就是死了,姜冬沉始终不敢承认,执念太深,无法放下,因而修炼心入魔障。——这是修佛释之道间的版本。
亦有什么什么因爱生恨、单面相思;或是两位少年萍水相逢,两厢情愿,终抵不过世间分分合合,一位家破人亡,一位四处寻觅几年无果,却仍坚信他还活着,不肯放弃。但这几个版本到最后无一例外被加了好结局。——这是歌舞楼馆中听着风流故事长大的歌妓舞女间的版本。
原慈便是听了宵春楼的歌妓这样说的,听了之后也没说什么,心想不过是少女们编来自乐的故事罢了。身后的原蝶却叫道:“本就是两厢情愿啊。”
那位歌女说要为她们唱一首自作词曲的《相思不可尽》,转轴拨弦三两声,女子在歌台上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长歌一曲尽于风,思念落空,声声执念重。
同望朱户半轮月,共赏长桥万丈星。相饮杯中酒,分道又离去。
本是朝暮长相守,却见深冬月未沉,皎星无从升。
不愿深夜与梦隔,只愿归人共枕边,温粥煮酒不离兮。
但问公子,何日是归期。
再道一句,相思不可尽。”
一曲终了,台下纷然唏嘘感叹着无数,那女子声音清婉,却平静,没有刻意地流露什么哀伤,恰到好处的扣人心弦。得来台下许多人打赏,而在一片铜钱碎银中,有人放上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歌女抬头,见是一位白衣男子,腰间悬剑,手执折扇,放下那锭银子就走了,只留得一身清冷的背影,穿梭出人群。
原蝶见那歌女朝什么方向看了许久,有些好奇,也便一同看了过去,这一看十分惊喜,叫了一声:“年小夫人!”
原慈闻言一怔,顺着那边一同望去,一眼就看见了正缓缓转过身的姜冬沉。
望见他转身,原蝶就小跑着过去了,走近发现他有些不太一样,又停了停,迟疑着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年小夫人?”
这样久违的称呼。姜冬沉想着,简单勾了勾嘴角,致礼道:“是我。原蝶姑娘,许久不见。”
原蝶啊了一声,笑着道:“年小夫人长大了,用这个称呼叫你都不脸红了。”
姜冬沉笑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这些日子我也算明白了,喜欢什么东西都不该过分隐瞒。恶臭好色,人之本性。这固然是很好的称呼,我也十分喜欢,不该刻意回避。”说完又向原蝶身后跟来的人行过礼,“原宗主,原忘姑娘。”
原蝶有点不懂,微一歪头道:“什么诚其意……?”
姜冬沉道:“便是心中想什么,喜欢什么,就表现出来,不要自欺欺人。”
原蝶有点懵地点了点头,原忘笑道:“行了蝶儿,还是等回家我给你讲吧。”
原慈仍是从前那般,目光黏在姜冬沉身上移不开,整个人都有些少女般的痴痴——她本也就是个少女。出口的言语却仍有礼而自持:“姜四公子,……近日可好?”
姜冬沉颔首:“劳原宗主挂念,无恙。”
原慈脱口而出:“可是我看你很瘦。”
姜冬沉无谓地笑笑:“一个人若失其所爱,是不会有心思注重自己吃穿如何的。日子尚且过着,无病无灾,便是无恙。”
“话不能这么说!”原蝶在一边叫道,“这可不能叫‘失其所爱’,分离都是暂时的,年小公子那样厉害,肯定不会有事,年小夫人宽心。”
姜冬沉笑道:“借你吉言了。”
原慈抿抿唇,问道:“姜四公子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姜冬沉道:“先回趟千欢渡,再回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