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来这里,心中嘲讽有之,不屑有之,可现如今他却与早已不在这里的人生出了几分无法言说的感同身受。他们都已经走了,而年却清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留下。他走入这个破旧不堪的小房子,四周的一切都已落满了灰尘。
年却清不多言语,连心绪也渐渐平静,似乎是在他兄长残留下来的那分与人生以死相争的勇气中汲取了一点力量。而他再一转身,这点力量又瞬时不见了踪影。
年却清面前,俨然站着一个人。
离他不过三步,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年却清先是心中一跳,可这一跳似乎落入了水中,不轻不重,最后连一点点涟漪都趋于平静。年却清道:“你来做什么。”
尉迟宿不语。
年却清道:“怎么来的。”
尉迟宿道:“你以前给我们两个的剑做过联立,只要我们都配着剑,念个诀我就能见到你。”
年却清不记得何时有过这回事,问道:“什么时候。”
“年却升用怨气伤我那次。”
年却清的剑铸得很早,只是他小时候觉得沉,时常不佩,也是在近日出了一串事之后才佩着剑来去。年却清问道:“那你来干什么,抓我去你们那?”
尉迟宿道:“不是。”
年却清攥着手,良久,抛下一句:“年家不欢迎你,走吧。”
尉迟宿不言也不动,年却清道:“你以为你做了那样的事,年家还容得下你吗?”
尉迟宿低下头:“抱歉。”
年却清反而笑了,反问道:“抱歉?”
你在年家的七年,七年带给我对你无条件的信任和你给我的一切谎言,不是一句抱歉就算得清的。
年却清突然拔剑出鞘,一道雪白剑光直逼尉迟宿的咽喉,尉迟宿避也不避,年却清却吼道:“为什么不躲!今日我若是杀了你,你如何灭了年家来复你曾经的灭族之仇!我怀疑过所有人,可我唯独没有怀疑过你,你凭什么骗我!”
尉迟宿目光清冽,瞥也不瞥那几近切入他咽喉的白刃,只道:“你不会。”
年却清手一松,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别过头,沉声道:“你走吧。”
尉迟宿不动,年却清顾自接着道:“我视你为兄长,从前的日子我们回不去了,你走吧。”
尉迟宿犹豫了片刻,却道:“十日之后,尉迟家要向年家出兵……我也会来,但我站在人群里并不露面,你不要过来,危险。”
年却清暗暗地自嘲一笑,喃喃道:“你在年家都潜伏了这么些年了,如今年家大难临头,你倒回来帮扶一把,图些什么呢。”
说着,他抬起头来,向尉迟宿道:“我一向以为你是最公平正直的正人君子,现在想来是我看走眼了。年家不知道你已反叛,我也不会说。你没把我兄长作阵镇住白月光的是告诉尉迟家,这个人情我在此还你。我们之间的过往和恩怨,忽略不计。尉迟家要打,就尽管来,我也不会把此战透露给家主半分。年家的底子你再清楚不过,成败不在我,在你。”
尉迟宿无言,年却清又道:“你走吧,回头我告诉家主,叫他不必再去尉迟家要人,他从宴上带回来的那个尉迟宿,已经死了。”
十日之后,尉迟家果然兵临城下,可这一战并没有打起来,因为年家使了一记空城计。
黄埃散漫,萧瑟的东风中,尉迟家人马具备,士气高昂,而年家出来应战的,只有一个年却清。
尉迟宿望见瞭望台上那个一身黑底橙纹年家家袍的年却清,瞬时惊惶无措,可年却清一眼都没望向尉迟宿,只居高临下地望着尉迟家来的领将,笑道:“在下年却清,于此迎战。”
他身后的整个年家府邸安静无比,从容无比,尉迟家的将领以为年家存心挑衅,向年却清叫道:“怎么出来了个小孩儿?你家大人呢,见他们出来迎战。”
年却清不语,家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他忽地想起自己十一岁见到的那个背对着熊熊烈火的书志楼,神色从容而桀骜的年却升,他也曾以一敌百,狂放不羁地对年家众人道:
“又要把我关到哪去,随你便吧。你大可以再找个人把我打的半死不活,我还是会自己出来的。”
而今年却清觉得自己真是在嫉妒他的过程中越发学的和他像了,冷眼望着尉迟家的人道:“你们来这些人,还轮不到我家大人来迎战。”
最后排的弓箭手已搭上了箭,尉迟宿回头望了一眼,心急如焚。年却清毫不在意,只亮起一点指尖暗橙的灵力,漠然道:“你们腹诽年家偷技,好。今日我不用折扇不用飞花,更不用你们尉迟家的围棋,只让你们了解一下占星术的基本功。在下童子无知,才疏学浅,若是效果不好,还请各位长辈不要笑话了我才是。”
说着,年却清轻轻念了些难以听清的诀术,将赋神术的准备过程刻意放的声势浩大而高深莫测,完毕,举起左手远远地指向弓箭手手里的弓箭,喝道:“赋无神以有神,赐无灵以有灵,起。”
话音刚落,一派弓箭手手中的弓和箭便一个接着一个幻化为一群蹦蹦跳跳的小人,在他们身上跑来跑去,跑了满地。年却清突然笑了,命令道:“去解了他们的盔甲,帮他们搔搔痒。”
那些小人果然照做,在年却清眼里,那群弓箭手实在滑稽无比,于是顾自在瞭望台上笑得灿意融融。尉迟宿是没见过赋神术的,他也没料到年却清还留着这么一手,于是就势向将领传话道:“他们留有底牌,我在年家多年,从未见过这种仙技,不可不防。”
意思就是叫将领退兵,而将领仰起头来,向年却清喝道:“少耍把戏,你这分明就是妖魔邪术!”
年却清正了颜色,可嘴角笑意不减:“邪术?你们无非是没见过我们年家的占星术,无所防备罢了。这样的小把戏我们年家人人能习,只不过不屑于告诉你们罢了。”说着,他一抬眼,望见尉迟家巨大的战鼓,眯了眯眼,无谓道:“嗯——这个不错。”
赋神术着实是最不费灵力的,年却升许也不知自己平日里使唤来使唤去端茶倒水擦桌扫地的小人们竟把尉迟家唬得团团转。年却清赋了战鼓又去赋战旗。一群大人小人满地跑来跑去。年却清手支在栏杆上向下戏谑道:“尉迟将领,我瞧您如今缺个夫人,您看我家哪棵花树中你的意,我给您赋个姑娘出来。”
尉迟将领御剑而起,手中围棋待定,年却清抢着先拍拍手:“战鼓,把你家将领接回去。”
战鼓果然抓住尉迟将领的衣袖,将他扯回地面上了。年却清饶有兴致的看着那群尉迟家的来兵与小人们缠斗,赋神术出的人形是杀不灭的,拦腰斩断随即缝合,只有等一炷香到了才会自动复原。年却清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喝道:“弓箭们,可以歇了。”
弓箭人应声而止,片刻,化为原形。年却清道:“尉迟将领,今日是小辈不敬,您见谅,小辈实在不愿与将领大打出手。不如您先撤兵?前几日我被贵府抓去险些丧命,今日我父亲非要我出来自己算账,我瞧着时候也差不多了,再不回去我母亲可能要急。”年却清笑了笑,“毕竟我是小孩儿,做事还得听大人的,将领,您且担待着吧。”
来都来了,哪有说回就回的道理,何况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耍的团团转,岂不是要被外人取笑?领将才想拒绝,忽然见得年却清目光一亮,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指尖的灵力也随着一亮。将领心中猛一咯噔,不再犹豫地咬牙切齿道:“收兵!”
弓箭手们颜面大失,对撤兵是求之不得。尉迟家来的人就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年却清站在瞭望塔上,眼看着红尘绝去,嘴角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起来,最终不见。
最后,他望着已经走的不见踪影的长路,望着尚未落下的尘埃,不知是在对谁讲:
“保重。”
物换
原城不知在何时设了守门,从里到外一片寂静,往常有原蝶在长街上一声呼唤,整个原城都听得见,如今竟有几分莫名的庄严。许是受了外界形势影响,原城也越发沉默。
一位身穿青衣,眉清目秀的男子,正恭恭敬敬地向原城守门的姑娘道:“请问,抚花是否居住于此?”
那姑娘见来人是个端端正正的世家公子,眼睛一亮道:“是呀。”
男子微一颔首:“在下有事来访,姑娘可否带我去见她?”
姑娘自然点头,刚想移步,又想起自己的职守。回过头去,纤纤玉手向枕梦山一指,十分得体地微笑道:“我还要于此守门,公子不妨自行前去。那山名作枕梦山,山顶有落花林,抚花便居于其中。山上有梦灵,不过近日已偃旗息鼓,公子自可放心。小女子不便亲自引路,公子见谅。”
这许是进原城进得最顺利的一个英俊男子,原蝶当时站在街边,看见那公子向枕梦山去了,什么都未说,低头专注做自己的事。原忘笑着碰碰她:“蝶儿,你转性了?”
原蝶只望了一眼空落落的原城长街,黯黯道:“我不喜欢原城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