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不撑得住,多少抵一会,年公子,快走!”
年却升闻他语气坚定,不再坚持,跃入水中去寻姜冬沉,俦侣今日似是动了十成十的灵力,归期凶猛无比,水蝶一触,尽数散去。俦侣心觉这灵力击在身上竟万分熟悉,倒想从前他与安知于此一平玄门乱时召用的蝴蝶阵。这时他才想起还未望见这水妖长什么样子,抬头看去,一片虚芜。那水妖以黑气覆面,什么都看不清楚,透过朦胧的水雾,隐隐望见一身白衣,顺着白衣向下看去,竟忽地发现其腰间……佩着一只小小的香囊。
俦侣有一瞬间的失神。
怪不得今日归期如此勇猛,原来是因为……碰见它真正的原主了啊。
喃喃片刻,俦侣才想起大声唤道:“安知!”
站在水柱之上的人,清清楚楚听见了这一声唤,瞬时挥手撤回所有灵力,风浪平息,江面沉静。他从二丈高的空中,稳稳地落在俦侣面前。
俦侣来不及震惊,双手却有些颤抖,轻轻一碰那团黑气,它们竟乖乖尽数散去,露出那张藏在下面的,俦侣朝思暮想的脸。
一如从前。
那一瞬间俦侣胸口如有兵荒马乱,雷霆万钧。他一跃上前扑进安知的怀里,死死抱住,头埋在其颈窝里,欣喜得声音都在发颤:“方才到这见你只觉得你非同一般,我竟没想到……是你……”
安知并没有回拥,反而轻轻将俦侣从自己怀中剥离开来,怔怔问道:“你……是谁?”
你……是谁?
“我是谁?”俦侣难以置信,望着安知的脸,“安知……你问我,是谁?”
离开之前信誓旦旦地要我等你回来,我等了那么久,久到自己都忘了到底过了多少春秋,可我一直在等,哪怕夜不能寐,思念成空,哪怕怨灵上身,众叛亲离,被曾经仰慕我的世人骂的一文不值,我还是不肯放弃丝毫。
现在你问我,我是谁?
那从前凤城山的在一起度过的朝朝暮暮,分离数年的日夜难安,还有这些日子以来的跋山涉水,都是为了什么呢。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俦侣后退半步,低下头去,黯然道:“我是……俦侣。”
“俦侣?”安知略显迟疑,喃喃道,“我隐隐记得,人间……有一个叫俦侣的人,似乎在等我,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生得什么样子,他住在什么地方,只知他对我而言万分重要……抱歉,我……”
俦侣闻言心中一动,打断道:“足够了,记不记得,都不重要,有你这句万分重要,就都足够了。”
安知看了俦侣一会儿,轻声问道:“你是俦侣?”
“对,是我。”
“为什么……叫俦侣?”
这听起来像是个很傻气的问题,但俦侣真的有答案:“那年我初化为人形,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本没有名字,可以说你叫安知,我便想起一句诗,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我觉得我的记忆中遗失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我不想忘记他们,俦侣,能否让我想起来?”
俦侣展颜一笑,点头道:“能,我们慢慢来。阿知,关于往事,你还能记得多少?”
“除了和你有关的事情,别的……似是全都记得。”
定是忘情鞭了,俦侣叹了一口气。关于忘情鞭他略知一二,但破解之术未可知,若强制唤起记忆,只会导致身心痛苦,于是他避而不提:“这些年,你是如何来到这儿的?”
“五年前自废神身,逃落凡间,灵力有损,便引怨气上身。我知此法十分危险,但我隐隐记得俦侣是妖,我不想做神,我想离他近一点,于是才从天牢废神身逃出,引怨气成妖。我想去寻他,但寻不到,后来才来到这儿。”
俦侣心中五味杂陈,知他为了自己并不好过,又听见安知接着讲道:“方才那两人是你的朋友吗?万分抱歉,本不想动手的,但我不知道感应出了什么,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性,那黑子男子奇怪得很,白衣男子身边似乎有我很重要的东西,我想把那东西带回我身边,一时竟伤了人。那时候,是不是你在那里?”
俦侣隐隐觉得极对不起年却升和姜冬沉,从袖中探出铜铃,摇铃默念二人名字告诉他们事情已经妥当叫他们先回客栈等自己。传声完毕,向安知道:“对,是我。”
“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安知问道。
“你腰间的香囊,是从前我送你的,这是说来话长,等我们谢过方才那两位公子,回家之后,我会一件件都说与你听。”
“回家?”
听了这话,俦侣忽然鼻子一酸。
然后他低了低头,目中隐隐染上泪光,答了声对,接着望向安知的眼睛,重复道,“回家。”
是你
山清水秀固然十分山清水秀,但毕竟已是冬日,跃入水中之后,仍是觉得极其冰冷。
方才那一记水柱震力实在极大,江水又急流不止,年却升潜下水后,向北游了半刻钟才望见姜冬沉。他正如一片鸿毛,在淡烟流水中悄然下落,宛若千里江陵中一叶孤舟,安静得很,乖巧得很,也实在叫人心疼得很。
年却升划水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探探他的灵脉,安然无恙,放下心来。将姿势换为横抱,念了个诀,破水而出。
这水破的很高,年却升法力早已远胜从前,不复曾经在水中彷徨无助的少年。怀里的姜冬沉不知什么时候缓缓睁开了眼,一双眼睛带着浑浑噩噩的迷茫,宛如透过水瞧见的月亮,柔和而明亮。
年却升低头笑道:“抱歉,哥哥,来晚了。”
姜冬沉没有讲话,出奇的主动,浑身湿答答的,伸手环住年却升的脖子,半晌,略显虚弱地开口:“阿升,是你吗?”
年却升笑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姜冬沉像是放了心,浅灰色的眸子很难聚焦,稍稍放松,手从年却升脖子上滑了下来,又问了一句:“年却升,是你吗?”
“是呀哥哥,你为什么这样问?”年却升心觉有些奇怪,差点要怀疑姜冬沉能不能看得见了,忧心道,“哥哥,看得到我吗?”
“我看得见……”姜冬沉声音还是虚得很,迷迷糊糊,在年却升怀里偎着,轻声开口,“我就是确认一下你……算了,一会再说。”
这时安知和俦侣闻声寻来,见此情景,俦侣惊道:“年公子!姜公子怎样了?”
年却升道:“无妨,他落水的前一刻我开启了灵力传护,他没有受伤,可能是受了惊吓,我带他回去调理一下便是。”
姜冬沉右手法印果然亮着,一星一月,星星倒更明些。俦侣松了一口气,安知在一旁一脸歉意,使了个法术去干了两人身上的水,小声道:“实在……抱歉……我一时出手过重,给你们添麻烦了。”
“无需自责。”年却升低头望了一眼姜冬沉,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睡去了,这时才想起问俦侣,“俦侣,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安知道长?”
“是,年公子。”俦侣笑道。
年却升也笑笑:“如此甚好,方才在水中隐约听见你传声,水流太急,一时没听清,你说了什么?”
“本想让年公子带着姜公子先回客栈去,现在看来也该如此。姜公子需要安静调养,我也有话要和安知讲,我们四处走走,过会回客栈找你们。”
年却升点头表示同意,转身走了不过几步,又听见俦侣在身后唤他,回过头来,俦侣一个人跑到年却升跟前,小声道:“年公子,安知记忆有损,关于我的他全都不记得了,我猜测是忘情鞭所致。这些年,我被怨灵附体的事,年公子请为我保密。”
年却升答好,俦侣笑着谢过,转身又小跑回安知身边。年却升伫立良久,安知与俦侣也走了良久,到了很远的地方,年却升隐隐望见,俦侣似是牵了安知的手。
微一晃神,片刻,年却升低头一笑,看着乖巧合着眼在自己怀里依偎入眠的姜冬沉,嘴里轻轻念道:“好啦,哥哥。有情人已终成眷属了,你以后可就要落在我手上啦。”
年却升心知他听不见。不过目前情况尚未明朗,年却升觉得姜冬沉对自己更多的是一种哥哥对弟弟责任味道很重的感情,不像年却升一样抱上了非同一般的心思。没有把握,年却升固然不敢公开挑明。慢慢来吧,反正来日方长,年却升心想。然后抱着他快步走回客栈。
年却升轻手轻脚将姜冬沉放在床上,让他轻轻靠在床头,同他肩并肩坐着,伸手抚上他的背,边缓缓输送灵力进去,边歪着头欣赏这清俊的脸。半晌,姜冬沉缓缓睁眼,朦朦胧胧抓住年却升的手,喃喃道:“阿升?”
“是我,哥哥。”年却升温声答道。
姜冬沉伸手按住年却升的肩,眼神尚未清明,仿佛想再一次竭力确认他是谁,这一按却不稳,直摔在年却升怀里。换了平日肯定又要脸红,可这次偏偏连脸红都顾不上了,抓住年却升的袖子直起身来。
姜冬沉方才落水受了惊悸,现在思维十分混乱,他摇摇头,想要把脑子里一些混混沌沌排解开来,冷静片刻,一字一字无比认真道:“十三岁,年家,书院,鲤鱼池……阿升,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