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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比扬卡的孩子们/苏联公务员爱情故事 (Valerian)


  一个荒芜的公园嵌在灰色的水泥大楼中间,几个绞索一样的秋千肃立其中,随风摇摆,这就是菲利克最初的狩猎场,克格勃的孩子们在这里滚在一起,玩耍、发呆、时常打架。菲利克从七楼的窗户旁俯瞰着这一切,像只还没学会飞的游隼幼鸟。
  暴雪天把人们赶进室内的时候,他就跟妈妈的书和琴谱待在一起,这两样他都看不懂,但菲利克满足于把这些纸制品抱在怀里,抚摸书页和封面。有一次他在书里发现了一片叶子,压得太久,既薄又脆。菲利克对着光举起这片遗骸,叶脉纤毫毕现,他想起病变萎缩的肺。
  菲利克长大的这栋楼里有九个孩子,他上小学前的那个冬天,特勤处某个上尉的小女儿失足滑进冰洞里淹死了,于是就剩下八个。所有孩子都在同一个小学念书,然后入读同样的中学,没有例外。对门安德罗索夫家的女儿尤莉娅和菲利克一样大,到他们读一年级的时候,尤莉娅的哥哥自然而然肩负起护送妹妹和邻家男孩去学校的任务。瓦西里·安德罗索夫比他们大两岁,对这个角色有些适应不良,一时像只操心过度的牧羊犬,绕着两只羊羔转圈。一时又和他们拉开距离,摆出大男孩的架子来。还不到三个月,妹妹就拒绝和哥哥一起走,每天早早从家里出去,到楼下去等同班的好朋友,一群穿着黑色校服的小女孩,仿佛还没有长齐羽毛的小乌鸦,蹦蹦跳跳地飞进亚森捏沃的寒冷清晨。出于习惯,又或者只是顽固的责任感,瓦西里继续陪菲利克上学放学,说是“陪”,其实更像押送,瓦西里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迈着大步,一年级生背着书包,小跑着拼命跟上,乱蓬蓬的头发压在毛线帽下面,脸颊冻得通红。
  安德罗索夫兄妹都有一头卷发,只不过表现方式各有不同,尤莉娅像壁炉架上绑着缎带的娃娃,瓦西里则是一头经常被灌木丛勾住鬃毛的狮子。十二年级的时候,出于至今没人明白的原因,瓦西里坚持要把头发留长,安德罗索夫少校忍受了一个星期,亲自把儿子按在椅子上,咒骂着,剪了他的头发。少校的技艺并不好,第二天早上菲利克惊奇地盯着瓦西里,怀疑有一头粗心的山羊在夜里啃了他的脑袋。菲利克问了尤莉娅,她爆发出一阵大笑,什么都没说。
  瓦西里自己的回答非常简洁:“不准问。”
  这是对门的狮子唯一一次挑战规矩,之后再也没有过了。对一个后来以讯问为生的人来说,少年时代的瓦西里未免过于沉默了。两个男孩一起上学的几年里,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填不满一张普通的作业本纸。但瓦西里毫无疑问是菲利克从未拥有过的兄长,一张现成的蓝图,菲利克只需要按照上面的图样来塑造自己就可以了。瓦西里在列宁语录背诵比赛里拿过冠军,于是菲利克也有样学样地参赛,屈居第四,没得到任何奖牌。瓦西里也负责带低年级学生朗读老师在《真理报》上勾选出来的文章,两年后菲利克设法挤走分析处一位军官的孩子,抢到了同样的荣誉。瓦西里参加游泳队,菲利克也跟着去了,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共同爱好之一。他们去同样的夏令营,和其他穿着制服的孩子一起,在雾气浓重的营地里大声合唱“自由的共和国,牢不可破的联盟……”。第一次给他打红领巾的是瓦西里,十二年后教他打领带的也是。从表面上看,一切都非常顺利,两个男孩逐渐长成正派的苏联男人,就像天文钟上的黄铜雕像,轨道固定,分毫不差。
  克格勃不允许有例外,梣树林的孩子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但正是这条路,最终把其中一个男孩带往这个下雪的傍晚,到苏黎世郊外的无名小站里来。


第2章
  墙把柏林一分为二的那个夏天,菲利克从六月开始就没怎么待在室内。瓦西里、尤莉娅和他一早骑车到小溪去。菲利克用的是父亲的单车,太高了,他得推着车助跑几步才能跨到坐垫上。瓦西里拥有自己的单车,喷着漂亮的蓝漆,完全可以拿去参赛。尤莉娅坐在后座,一手按着裙子,另一手扶着哥哥的腰。车篮里放着面包和苹果,一本翻出毛边的旧书卷在毛巾里,防止对快要脱落的封面造成更大伤害。有时候兄妹俩会换手,让尤莉娅顺着空荡荡的水泥公路踩一段,瓦西里跟在后面跑,气喘吁吁,汗水浸透衬衫后背。
  他们在第三个路标那里离开高速公路,把单车扔在草地上,拎着食物和鞋子,赤脚顺着和缓的斜坡跑向小溪。草地柔软,逐渐让位给更柔软的淤泥。菲利克和尤莉娅跳进冰凉的溪水里,发出兴奋的尖叫,像两只笨拙的小狗一样在浅水里扑腾,溅起水花互相攻击。瓦西里在岸上看了他们一会,确保他们短期内不会淹死,这才脱掉汗湿的上衣,潜进水里,游向远处。他才十一岁,但腰和肩膀已经隐约露出运动员的轮廓来。学校一度考虑推荐瓦西里接受专业训练,但安德罗索夫少校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个荒谬的主意。
  小溪在莫斯科的漫长冬季里只是一段弯曲的冰雕,埋在积雪和枯死的草梗下面,夏天到来的时候就变成菲利克心里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他喜欢植物的味道和野蜂的声音,还有覆盖着树影的浅滩,叶子挡住烈日,但并不妨碍他们看云。孩子们把毛毯铺在粗糙的沙子上,在午餐之后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蜻蜓落在菲利克的耳朵上,他惊醒过来,瓦西里背靠着树干看书,对上他的视线,笑了笑,目光回到书上。在他身边,尤莉娅翻了个身,蜷缩起来,枕着自己的手臂,继续熟睡。
  尤莉娅和他一样热衷爬树,姑娘灵活得像只猫咪,用两条绳子把裙摆扎紧在小腿上,轻而易举地攀上最高的横枝,摇晃着两腿,等着菲利克。这棵树是他们的瞭望塔,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田野就是他们的领地。两人在塔顶冲瓦西里叫喊,挥舞双手。年长的男孩爬上河岸,抹一抹脸上的水,敷衍地冲他们挥挥手。
  这天他们回去得比平常早,因为尤莉娅抱怨头疼,裹着毯子缩在单车后座上,抱紧瓦西里,头靠着他的后腰。下午四点,阳光仍然炽热,单车车轮下的水泥路变成土路的时候,整辆车猛地一抖。亚森捏沃的呆板住宅楼出现在左前方,一堆高矮不一的钢筋混凝土盒子,突兀地立在荒地里。
  一辆陌生的黑色伏尔加汽车停在楼下,刚好挡着大门,孩子们费了点劲才把单车推进墙壁和轿车之间的空隙,靠墙放下,锁好,爬上楼梯。瓦西里走在最前面,到七楼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差点引起连环碰撞。菲利克从他背后探出头,发现父亲正在走廊上和安德罗索夫少校低声说话。一看见孩子们,两个克格勃军官立即停止谈话,少校冲菲利克笑了笑,太僵硬了,好像颧骨下面装着一个齿轮。
  在棕熊一样敦实的少校旁边,父亲显得更高了。他穿着最好的那套西服,下巴刮得很干净,长大衣搭在手臂上,提着一个皮箱。一看到这副打扮,菲利克就知道他又要出国了。失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感觉像被打了一拳,父亲答应过八月份带他到黑海边度假的,这个承诺多半兑现不了。奥尔洛夫上尉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快步走过来,放下皮箱,弯腰把菲利克搂进怀里:“抱歉,要处理一点工作上的事。”他低声解释,收紧手臂,“明年,好吗?我保证六月一到就和你去海边。这次出差应该不会很久,等我给你带巧克力回来。”
  菲利克早就不吃这一套哄小孩的把戏了。“可是——”
  奥尔洛夫上尉摇摇头,菲利克立即闭上嘴,忿忿地盯着墙壁。没必要问去哪里,父亲一个字都不会说,更不会透露什么时候回来,典型的克格勃作风。上尉直起身,拍了拍他的后背:“尼古莱叔叔会照顾你一段时间。”
  尼古莱是安德罗索夫少校的名字,此刻笑容可掬地等在门口,伸手帮菲利克拿装着湿衣服的布包,但男孩没给他。少校转而抓住他的手腕,问他想不想吃刚刚烤好的蜂蜜蛋糕。话说得很热情,手却把菲利克攥得很紧,像是担心他突然逃跑。父亲也许留意到了,但什么都没有说,最后看了儿子一眼,匆匆下楼去了。菲利克想起楼下那辆黑色汽车,突然明白它等的是谁。
  “来吧。”瓦西里说,碰了碰菲利克的肩膀,这个小动作比拉扯更有效,因为菲利克总是听他的。安德罗索夫少校仍然抓着菲利克的手腕,直到大门关上才放开。尤莉娅大声抱怨不舒服,径直走进卧室,砰地关上门。
  少校没有在蜂蜜蛋糕这件事上撒谎,整间公寓都充满了蜜糖和牛油的甜香,蜂蜜是稀缺商品,普通苏联人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加上去年和前年粮食歉收,他们连面粉都见不到了,不过饥荒和克格勃没什么关系,活在它那庞大光环之中的军官和家属向来衣食无忧。安德罗索夫太太从厨房出来,用围裙擦着手,在菲利克来得及说话之前俯下`身,响亮地吻了吻他的两颊,夸他是个英俊的小士兵。她闻起来就像面粉和晒暖的棉布,菲利克打了个喷嚏,耳朵尴尬地变红了。瓦西里冲面前的桌子露出笑容,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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