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被噎住了,说话都有些困难,却一直低着头,乔万山只看得见他发红的前额,感觉他在张嘴大喘着气,却还是喊饿。
乔万山蹲下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别急,慢点吃,俺去给你舀点水。”
正起身,却突然被一只手给抓住了,他一回头,却见那小孩子抬起来头来。
这不就是长根家那孩子吗?
乔万山这才看清他的脸,已经涨成了青紫色,他心里头一惊,就要出去拿水。
那小孩个儿不大,劲儿竟不小,人已经被噎得翻白眼,还死拉着他的胳膊叫他挣脱不开,嘴里直叫唤:“饿呀......”
“饿呀......”
“叔......嗝......”
“娘走了没回来......”
......
乔万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原来是梦。
窗户睡前忘记关了,外头黑得像是天上不小心打翻一大瓶黑墨,墨水全浇在清水村里。
一阵风刮进来,身上冷汗被一吹,凉意穿过毛孔直往皮肉里钻。
“哥?做噩梦了?”
被子窸窸窣窣的,方卿从被窝里爬起来,手正要伸着摸灯,还没摸到,身后传来一声窗户关上的声音,紧接着贴上来一具结实的身躯,手臂上滑过一只大手,直覆上他的手背,然后被攥住。
手腕上有只翡翠镯子,方卿手腕细,每次都往外脱,只能抬手掌堪堪抻出去。
浓重的呼吸打在他后颈,有点痒,他缩着脖子,想回头,却被按着动不了。
他以为要做那事,抖着腰往后迎。
“别动,让我抱抱。”身后人把头埋在他脊背上,声音满是疲倦。
他脸有点热,原来会错了意。
“那孩子的事儿......赖俺,”乔万山把他翻过来,在怀里搂着,“俺不该把肉给长根......”
“不怪你,”方卿摸着他脸安慰道。
乔万山的眉骨高高的,眉毛又浓,显得眼窝很深,方卿看不见,却感受得清楚。
“你没做错什么,梦全是骗人的。”
外头静悄悄的,黑夜伴着噩梦,只有怀里人是真的。
***
好不容易熬到秋天一季黄豆丰收,可谁家也没得到什么粮。
之前吹粮食的牛皮,现在全都打了脸,报说收的多呀,交上去的肯定也得多,得,只留住明年的种,又算是颗粒无收。
大晚上了,外头还有搜粮队的,把门砸得很响。
乔万山和方卿在炕上偎着,隔壁院子里鸡飞狗跳,鬼哭狼嚎。
这回逼得可紧,冬天里清水村人又发现了一样吃的——树皮。
陈小厨把晒干的树皮拿锥子砸碎压成带着渣渣的粗粉,在锅里煮。
郝行江在边上,拿起一根细条就往嘴里放,老半天,咂出一股甜味来。
“就这,”陈小厨抬眼,往桌上努了努嘴,“个老东西,这时候还不让人碰他家招财树,现在好了,这树也倒了,我看他还能不活了?”
郝行江在一旁嘿嘿笑起来,小样,可记仇,自打王富贵媳妇儿给他说媒那回,提起那一家子都要哼哼两句。
“今儿不回去?”他把下巴搁人肩上,揽着那把细腰腻歪着。
这话问得有意思,陈小厨拿眼睛剜他,俏生生的,透着一股媚劲儿,“你说呢。”
陈小厨跟家里头处得不好,一家子跟外人一样,都嫌他,嫌他女气,嫌他阴柔,他那些宝贝脂粉,只要一被看到,他爹全能给扔了。
他爹常说:“一个男人,天天整那熊样,你当你是个女人?女人可没那根东西!”
陈小厨脾性大,回回跟他爹顶嘴。
他娘就在一旁抹眼泪:“造孽哟,早知道生出这么个讨嫌的,俺要是早知道......就该早早给闷死!”
陈小厨梗着脖子叫板:“闷!想闷现在老娘也让你们闷!”
对着亲娘称自己老娘,这村儿这地儿,也就他一个。
他话这么说,待他爹被气得拿个麻袋过来,他又往外头跑。
以前他往外头跑,全是在外溜达,遇上人就瞎唠几句。
也没地儿去,顶多跑城里去听戏,跟唱戏的学画眉,一来二去人家都认识他了,一去就招呼他,他也觉得有面子,时不时给戏班里头露两手做饭的功夫,其乐融融,快意之极。
等到晚上,趁着天黑才偷摸摸地从家里墙上翻过去。
有一回正骑在墙头,正碰上他爹出来起夜,还当是偷儿,拾起地上一块不知什么东西就扔过去,一击即中,所幸没扔着眼睛,不然就成独眼龙了。
他右边的眉毛现在只剩下一半,也长不出来新的,全赖他爹。
现在好啦,自打认识了郝行江,有了个落脚点,一天到晚更是不沾家。
他这性子,跟了个男人,也不懂得避嫌,哪里都能见着两人粘着,胳膊揽着胳膊,头对着头。
他爹娘本来以为跟个女人一样捯饬已经是顶天了,没想到还有更要命的,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提他也不愿意提,谁要是在那老两口面前说起小厨,肯定得得两记眼刀子。
现在陈小厨一回去,他爹就斜着眼瞅他说难听话:“哟,被男人玩腻了知道回来了?”
他见不得陈小厨那股子女人劲儿,走路就走路,腰扭得那么厉害做什么?怕旁人看不见!
陈小厨也不气,脸皮厚得堪比城墙拐儿,笑嘻嘻回嘴:“腻了也还有别的呢,再说了,您儿子厉害着呢,只有我不要人,哪有人不要我!”
他爹也是,回回吵不过,非得点这炮仗,他就是不明白,这娃是家里一根独苗,自他小自己哪样不是尽心教着,也就那一回带他去听一回戏,回来就变了样,天天白粉红粉往脸上搽,这下好了,还跟男人搅一块去了。
天可怜的,这要他老陈家香火怎么往下延?
人说儿大不由爹娘,愈说愈过分,他脸面也要给丢光了。
陈小厨回头伸手勾着郝行江,他知道自己讨嫌,以为自己除了戏园子里,到哪都是人人喊打,人家办事情都爱找他去掌勺,面上客气,但他知道,私底下这群人指不定怎么寒碜他呢。
他没想到有天能被人当成宝。
起初他是嫌弃的,一个糙汉,他眼睛长在脑袋顶,看不上,觉着自己这条件,就算跟男人,也得跟一个有份儿的吧?
刚在村里看到这男人时他吓坏了,也不知道这人打哪来的,长得凶神恶煞,剃个寸头,脸上一道长疤,那疤像是刀划上去的,谁没事儿往自己脸上划一刀?也不知道从哪造的。不说话的时候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活像个土匪头子。
这人天天跟着他,开始他心底怕,任人跟着,直到有一回他进茅房这人也在门口守着,他气不过,不知那里来的胆儿出去就骂,郝行江见他骂也不气,就笑盈盈看着他,乐在其中的样子。
后来才知道,这人是看上他了。
陈小厨活这么大,虽然爱像个女人涂脂抹粉,但也绝没想过像个女人一样跟个男人,他眼瞪着眼前的汉子,那黑脸上竟然透出一丝红晕来,这还害羞了?直叫他目瞪口呆。
后来的事情就不可言说了,被人当宝真好,他情愿天天跟这人腻着。
别人怎么说,他从来不屑,旁人骂他不要脸,他倒觉着这张脸,也无非是底下的骨架和血肉撑的,谁都一样,脸皮就是给人认的,他这辈子,最烦人家告诉他怎么活。
他就是要轰轰烈烈,与众不同,谁也休想说得他半分。
他对外头都是一身刺,一遇着郝行江全软下来了。
这人太知道怎么拿捏他了,吃软不吃硬。
凡事都让着他,什么脾气他都受着,自己脸还没板起来,错全叫他认了,其实郝行江也没什么错,都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这种事情,也看人怎么说了,有人捧着那全成了撒娇。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清水村有谁像他俩这么肆意快活?
第二十三章
入冬以后李书华就再没见着徐六,要不是偶尔晚上窗户一响打开就见着一点皱巴巴的吃食,他还以为那人饿死了。
他心里头愧疚,就想见见这人,看到了,心里多少踏实点。
他天天蹲在窗户底下等窗户响,终于听到两声“咚咚”响,猛地站起身来支开窗户,黑夜里只见一个穿白褂子的人影扭头就跑。
“六儿——”
李书华急了,张口就喊。
那人影微微迟疑一下,终于顿住转过身来,李书华看不清徐六的神色,直觉这人是笑着的。
他上半身扒拉着窗户口,探出去,轻轻叫着:“六儿,”他招招手,“过来。”
瘦小的人影越来越近了,终于到窗户口,那笑脸全部落在李书华眼底。
笑得眉眼弯弯的,大剌剌地咧嘴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真好看,就是人太瘦了,穿得也少,大冷天的,他就穿着一件白长袖衬衫,里头露出一件衣领破破烂烂的蓝色球衫,风吹得他脸通红,嘴唇发青,眼里也有些可怖的红血丝,看着叫人无端端地有些心疼。
李书华不知多久没见人笑过了,这年头出去遇见个人,都是一脸苦相,耷拉着眼皮,好似半截身子入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