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不行,”王富贵眼珠子一转,“万山哪,你看......来者是客......”
乔万山明白他意思,没办法,他拿起石刀,把羊肉剁成了好几块,只留下一条羊腿和羊身上一小块肉,几个人都分上一块才走。
方卿回来的时候,只见着地上一地血,羊膻味冲人,心里就觉着不对劲儿。
他跑到院角一看,羊呢?
没了!
方卿对猫啊狗啊的不感冒,对羊却是情有独钟,他不像乔万山想着年底吃肉,只是觉着一只小羊软绵绵地抱在怀里,心里边踏实。
他尽心喂着,天天一回来就要到圈子里看看。
有时乔万山都要在一旁酸溜溜地说:“早知道不买这羊了,跟它比跟我还亲......”
他一早走的时候听到院子里在磨刀就不明头,好好的,磨什么刀?
但没在意,这会儿后悔得不行。
恰逢乔万山从偏屋里出来,他刚刚端肉给方自成,可方自成死活不吃,嘴里念叨着方卿的小名。
乔万山以为他是要方卿来,没办法,只好把肉放桌上,心想饿了肯定自己就会吃。
一出门,就见着方卿的红眼睛。
他心里头有点慌,上前也不是,站着也不是,又不能倒回屋里。
方卿没理他,一扭头进屋里头。
一直熬到晚上,乔万山才进屋,打了一盆热水放床前,小心翼翼叫着床上的人:“卿卿?”
不理,被窝里人又往里头拱了拱。
他坐到床边上,把被子拨开一角,“不洗脚就睡了?”
方卿爱干净,平日里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齐齐,容不得一丁点灰,这么一问,果然人从被窝里爬出来了,只是眼睛还是通红的,眼睛往别处望着,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乔万山叹了一口气,这什么脾性,生气了不打你不骂你,就会往被子里钻不理人。
唉,他还就吃这一套。
水有点烫,方卿两只脚搭在盆边上,上半截身子还是扭过去的。
乔万山出去舀了半瓢凉水给兑上了,试了试,差不多了就蹲下|身去握着人小腿把人两只脚往水盆里按。
水漫过脚脖子,水面荡起来,激得脚腕那处有点痒痒的。
“别难过了,嗯?”
“等过了这阵子,俺再给你买,”他手里揉着那双脚,长年在鞋里捂着,比身上任何一地儿都白。
“想买几只买几只,等以后你退休了,俺天天陪你放羊。”
“到时候满山坡的羊,”乔万山抬头,喜滋滋地,“都是咱家的!”
他这样说,好像这苦日子已经过去了。
方卿这才拿正眼瞧他,鼻子还有点堵,说出话来闷闷的,带着鼻音:“真的么?”
“真的!”乔万山赶忙应着,“俺钱还存着呢,在你那小本里,三十六块五毛三分,你说买多少就买多少!”
方卿这才笑起来,“那草哪儿够吃啊?”他想起光秃秃的黄土地。
“又不是只有清水村一个村儿。”
见人好了,乔万山心里这才放下心来,也不敢把肉拿给他吃,只好没话找话:“中午,爹叫你呢,”他拿块破干布给人擦了擦脚,放到边上备好的干净布鞋里,“你要不要去瞧瞧?”
煤油灯提起来,火苗顶上黑烟跟着翻滚了一圈,又消散在夜里。
乔万山揽了揽灯,递到方卿手里。
方卿到隔壁屋里,方自成坐在床边,见他来了,“方儿方儿”地叫,待儿子走近了,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碗,沉甸甸的。
方卿一看,竟是肉。
除了白天的羊肉还有什么?
这肉没被动过,全省给他呢。
方卿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有时候他觉得他爹一点也不傻,什么事儿心里头门儿清。
可这么多年了,要说是装的......
“咋不吃?”方卿问。
“不饿,留给方儿,”说着拿起一块就往方卿嘴里递。
他叹了一口气,直接拿两指头拈过来,咬了一小口。
羊肉处理得不好,还有膻味儿,他不爱吃。
小羊么,就该圈养着,消磨岁月,陪人的,他心里头难受地想。
可他吃下去一块,方自成跟着就笑起来。
隔天村里边就死了人,一打听,是个六岁的孩子,说是太久没吃东西,心急,囫囵个一块肉下去,没缓过劲来。
竟是噎死的。
荒年也能噎死人。
乔万山家的门被拍得哐哐响,是那孩子的爹娘。
男人乔万山知道,不就昨儿个刚上门么?
那女人进门就坐地上直哭,要乔万山赔她孩子。
这都什么事儿啊?
讹人的出了灾祸,反倒怪到被讹的头上了。
乔万山站屋里,外头围了一圈子人,吃不饱饭,也不耽误人看热闹的本性。
他还算镇定,没管大着嗓子在哭的女人,只问那男的:“这事儿赖俺?”
那男人也心虚,但瞥了一眼外头的人,好像又壮了胆子。
“要不是你给俺羊肉,俺娃也不会出这事儿!”他抹了抹眼睛,却没有一滴眼泪,“要不是你非得生火,俺也不会来!”
什么理儿都叫他占了,好赖全推到乔万山头上。
咋整?
“这样,俺也不要多,”男人商量着,手里搓着灰扑扑的衣角,也不知多久没换了,上头灰都反光了快,“你给俺一瓢米,这就两清。”
“一条命就值一瓢?!”
乔万山还没说什么,那女人不干了,在地上半边屁股一扭,又挪了一圈,裤腿上全是土。
“三瓢!”她数出三根手指,“不给俺今儿个就赖这儿不走了!”
原来是嫌少。
那男人也急了,本来就不是人家的错,这是来无理取闹来了,自家媳妇儿还这样,这么多人看着,也嫌有点丢人。
他走过去,跟那女人说了些什么,那女人大约不愿意,揪着他衣领就骂:“俺就知道!自打俺嫁过来,就没一天是好日子,你那老不死的娘天天为难俺,动嘴不动手,你么......哼!俺看你也是个窝囊的!”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像是要把在那家里受的罪吃的苦全给倒出来,叫人同情她,可怜她,给她评理。
“那不是你娃?你个没良心的!就知道顾自己,你拿正眼瞧过咱娘几个么......”
可周遭看热闹的,就图个新鲜,谁家还没那点事儿,只是人家的丑事,更有吸引力罢了。
她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跑,估计昨天吃得挺饱,跑得挺快,男人没抓住她,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
乔万山拿了个袋子,给他装了一瓢米,其实家里也不剩什么了,这还是刚从矿井回来那时候买的。
只是这男人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这一出接一出的,都闹得人心惶惶。
这米是接济,不是为赔什么,他问心无愧。
男人本来还不要,要不是那疯婆娘逼着他来,也没这些事儿,本来就怨不得人家,昨天一家几口头一回吃上一口好的,再拿人东西,叫什么样子?他家里那么多张嘴,能熬过去几个还难说,死了那个是没命享福,命不好,谁也怨不得。
“再多也没有了,”乔万山说。
男人刚接过来,外头急匆匆闯进来一人,鞋都跑掉了一只。
“长根!你媳妇儿跳河了!”
男人正要感激乔万山,可听了这话仿佛被人猝不及防打了一棍,愣住了,好半天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袋米也没拿住,全掉了,散了一地,有几个小孩子哄上来捡。
就这一小会儿,怎么就......
下午乔万山接方卿从学校出来,路过清水河,那里已经没有下午时的慌乱了,河面静悄悄的,河水不深,淹死个人却绰绰有余。
这里头,有乔万山他爹,有水草母子,有长根媳妇儿,反正谁也不知道最后一个会是谁。
这河给清水村围了三面儿,乔万山原先以为这是河是养人的,农田灌溉,吃喝捕捞,全仰仗着这条河。
这会儿觉得,这河就像锁住了清水村的咽喉。
第二十二章
乔万山在煮那块羊肉,锅里是咕噜噜冒着泡的血水,腥味不断从没盖严实的锅边缝里钻出来。
这时候外头进来一个孩子,瘦骨嶙峋的,大抵因为平日里多是以水充饥,皮肉没有一丝血色,乔万山觉得他整个人发黄,那种黄水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透明感,看着渗人。
“叔,饿呀,”那孩子说,脑袋耷拉着,乔万山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有些面熟。
“你爹娘呢?”
“爹在家里,娘......娘不在,昨儿和爹一块出门,没回来过。”
那小孩儿往乔万山跟前走,他嗓子眼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声音从里头艰难地挤出来。
乔万山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还是从锅里捞上来一小块肉递过去。
那孩子见着吃的,扑上来就拿过去往嘴里塞,也不嫌烫。指甲约摸好久没剪了,划的乔万山手上好几道白印子。
乔万山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孩已经把整块肉都吞下去了。
“叔......饿......呕......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