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理他,窗户又被敲了几下,他以为还是秦朗来找他,有点气:“都说了我没病!不用谈了!”
可窗户还在响,看来不起身是不行了。
李书华深呼吸一口,蓄了点力气,挣扎着起来,点了煤油灯,没什么精神气地走到窗边。
窗户支起一条缝。
“都说了多少遍了......”
一双杏眼就这么直直地闯入视线里,吓了他一跳。
眼窝在巴掌大的脸上已经深深凹陷下去,但在煤油灯跳动的火苗照映里,一见着他,还是生生透出些熟悉的炯炯有神来。
李书华一瞬间只觉得这地儿,到处都是惹人厌的灰扑扑的颜色,只有外头这人,散着些亮眼的光。
等半天反应过来,他有点恼,粗声粗气问道:“这么晚了还来......”
有只细手颤颤巍巍地把一个窝窝头放在了他面前的窗台上。
他不吱声了。
这窝窝头不好看,上面全是干裂的痕,不知放了多久,也不知在哪放过,有些脏污,还有着肉眼可见的绿色霉点。
放在从前他是万万不会多看一眼的,不过那是能吃得上饭的时候,能容他挑三拣四,现在却没挑拣的资格了。
什么干净不干净的,那都是穷讲究。
这馍馍打哪儿来的他不知道,他顾不得再多说什么,也不再在意自己形象是否狼狈,反正这里只有一个徐六,没旁人,他拿起窝窝头就啃起来。
饿了太久,吃得有些急了,再加上窝窝头本身就是粗糙的玉米面揉出来的,干巴巴的,咽下去时候都感觉有点剌嗓子。
李书华不小心被噎了一下,止不住地打嗝。
这时候不经意间瞥见窗外那张脸,竟是盯着自己痴痴笑起来。
徐六不会说话,笑起来只有一张笑脸,没有声音。
被人瞧见这囧样,李书华脸上有些烧,他拿下一旁支起窗户的短棍,“砰”地一声窗户合上了。
他走到桌边,端起桌上准备的用来充饥的盐水喝了几口,才把刚才的被噎着的窒息感给消下去,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他又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
有东西吃的感觉真是好啊。
李书华没有忙着熄灯躺回床上,他知道窗外的人还没走,肯定还盯着自己影子瞧。
吃人嘴短,让那小傻子看看也无妨。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煤油灯走到床边,挂在床头的钉子上,那儿已经被煤油熏出一大片焦黑来。
李书华吹灭了灯,躺下了,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觉得有些愧疚,又把煤油灯点着了,起身走到窗边。
可再把窗户支起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窗台上还有个比刚才还磕碜的窝窝头。
他把窝窝头拿起来,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第二天李书华一如既往地出门跟着大家一起出门找野菜。
其实已经找不到什么野菜了,一群人过去跟蝗虫过境似的,满山坡的野菜已经被挖得一干二净,连带着根都找不到几个完整的。
土坡上的娘娘庙里,案台上的贡品都让人偷了,到这种地步,只能心里头拜一拜了。
但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不出门在家呆着更是啥也没有,出门的话万一呢。
李书华在外头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实在受不了了,准备回家把昨天那个窝窝头也给吃了。回来路过离徐家不远处时,从徐家门里冲出来个人。
说冲不妥当,因为人是滚出来的。
站在李书华的位置,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刚才翻滚过程中露出来的脸,不是昨晚自家窗外的那个还是谁?
只是昨晚那张脸,即便在隐隐约约的昏黄光线里,也能看出刻意洗干净后的爽利。
不能果腹的日子里,谁不是灰头土脸,就说他自己,有时候都顾不上洗脸,哪还会在意自己收拾得妥帖与否?
但李书华这时候突然想起来,每次见到这个小傻子,他都是一身虽破却干净的衣裳,白白净净的脸蛋。
只是现在那张脸上盖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还有些黑不溜秋的锅底灰。
额角也破了,流下一道血痕,划过那双大眼,滴了几滴在地上,很快看不见了。
李书华下意识要上前把人扶起来好好看一看,步子刚迈出去,脑子里却突然想起昨儿个秦朗说的那些话:
“你是同性恋么?”
“我看你被那傻子迷昏了头!”
“早晚有一天有你完的!”
“你好自为之......”
......
这些话就跟胶水似的,把他的脚硬生生黏在原地,再动不了了。
李书华看得见徐六,徐六自然也看到了他,此时这个小傻子却不像往常看见李书华就往他身边蹭。
李书华眼睁睁看着那人慌忙用两只手捂住脸,在地上又翻了个滚,只留出一个单薄的后背给他。
这时从徐家出来一个人,正是徐老爹。
李书华自打那回被坑了三瓶酱油,就对这人没什么好印象,而且回回徐六在自己跟前的时候,他总能看见这老头拿眼睛斜他,那眼神叫他不舒服,好像计划着从他身上再讹点什么似的。
徐老爹两指头夹了根烟斗,烟斗里却没烟草,只是拿在手里装腔,他整个人微微发抖,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样子,一脚踢在徐六小腿上,地上人立马蜷成一团。
徐老爹龇牙咧嘴地:“好小子,长本事了?!连家里粮食都敢偷了?分好的东西,你还敢偷你大哥的?!”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俺老徐家出了你这样的偷儿,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李书华心里一惊,想起昨晚窗台上相继放上的两个糙面窝窝头,一个早就在自己肚子里了,另一个还在家里的桌子上,用碗盖住,正准备回家吃呢。
他这才晓得原来……竟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这时徐家的几个兄弟也出来了,围着那个瘦小的身影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李书华已经听不清了。
在饥荒面前,为了两口吃的,亲情是不会讲什么情面的。
隔着几个人,徐老爹好像往他这边看了看。
他连忙做贼似的背过身去,同手同脚地往家里走。
待他一步一步挪到家坐下来时,脑子里面还是刚刚徐六惊慌躲闪的眼神。
谁说他傻?李书华坐在桌前想,他一点也不傻,他无论做什么,一举一动全能揪着自己的心,揉扁搓圆,全凭他使唤。
李书华想起以前在上海老家的时候,他母亲在丈夫面前,总要涂点什么脂粉在脸上,有一回,他记得最是清楚,母亲回来时,先是开了一点门缝,人没进来,看见他的时候,悄声问他:你爸回来了没?这时候他父亲从书房里走出来,母亲却突然冲过去把他父亲的眼睛给捂住了,让他父亲背过身去,直到自己进了房间才允许他父亲动。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天母亲和好姐妹一起修眉毛,新刀具太快,不小心把眉毛刮掉了一大半,好友的眉笔正好丢了,只好回来补。
李书华那时候不懂,不就修坏了眉毛么?为什么还要躲着父亲呢?
现在他大概有些明白了。
秦朗不愧是从小跟他一块长大的,说的一点也没错,他就是同性恋,他被那傻子迷的不轻。
桌上的碗底盖着昨晚的窝窝头,这碗已经很久没有装过饭了,上面的花纹还是原来的样子。
碗底之前被不小心磕掉过一小块瓷,呈现出粗糙的内里来,李书华盯着那一小块破瓷,心里莫名有点酸涨。
他自问活这么大,没有对不起过谁,这会儿心里边却陡然生出一股懊悔来——刚才怎么就没站出去呢?
他心里涨起一个用胆气填起来的气球,撑着他站起身来,快步往外头走。
都走到门口了,猛然又想起徐家那几个兄弟,那只气球“嘭”地一声爆了,胆气全散开来。
他心里头还是怵。
这世道,两个窝窝头就是保命的饭,被他吃了,要是徐家人知道了,他这条命,肯定得折在这了,还谈什么回老家?
是我对不住他,李书华又退回来,坐在桌子旁,他心说,往后,要是能熬过这荒年,往后我一定对他好,再不给他脸色看。
第二十一章
乔万山买的那头羊没能留得住,人都快养不活还养羊?骡子又成了一匹瘦骡。
中午乔万山烧开水,烟囱刚冒烟,外头就来人,王富贵带着几个男人闯进来,还没等乔万山说什么,一舀水泼上去,锅底火就灭了。
“队长,这是干啥?”
“现在不给生火了,”可能太久没有油水,王富贵的脑瓜顶也不亮了,呈现出灰败的颜色来,“你没听说?前儿个赵庄那地,个把月大的孩子,从地里扒出来,就只剩个骨架了!”
王富贵瞪着眼,“谁家还有吃的?生火准没好事儿!”
乔万山急了:“你知道,俺家又没孩子,就这头羊。”
他院子拐角努努嘴,一只瘦羊跪坐在地上,时不时“咩”一两声。
“那也不成!规定就是不给生火,”王富贵说着,旁边几个人眼睛一齐盯着羊看。
这年头,人家牲口早就杀的杀宰的宰,晚上村里静得没边儿,没看出来啊,这乔家竟然还能养着两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