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人叫过来,却不知道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这傻子,但是要他说什么对不住的软话,他是万万说不出来的。
他摸了摸徐六的头,想说点什么,但憋了半天,他竟不知道该叫这人什么,平时心里都是“小傻子”、“那傻子”、“小哑巴”地叫,旁人也都是这么叫的,谁也没叫过大名。
他又试探着:“六儿?”
徐六仰起头来把脸蹭了蹭他的手,日子太苦,整个人形销骨立的,李书华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手底下突起的眉骨和鼻头,人骨头都是硬的,李书华却觉得徐六的骨头很软,隔着皮肉碰到很舒服。
他怎么这么乖?李书华想。
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什么难听话都对他说过,他还是一叫就回头。
这要是放到常人身上,恐怕头一回就得翻脸,但常人哪会这么像他这么执着?
执着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
心中执念太深,却求而不得,那都是给自己找罪受。
这傻子知道疼吗?
李书华这时候竟是庆幸起来,庆幸徐六傻。
傻了好呀。
想来这世上幸福的有两种人,一种是看破红尘的神仙,一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瓜,夹在中间的,都是要饱受红尘之苦的凡人。
像徐六这种人,李书华想,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咂出半点世俗滋味。
“你......进来坐坐?”他犹豫问着。
徐六还从没正儿八经进来他这屋,酱油那回不算。
“进来坐坐”,这种话李书华说过好多回,对亲朋好友,对这村里熟或不熟的人。
人家要么是欣然接受,要么是客套拒绝。
可徐六听不懂,他永远不会旁人的处世之道。
隔着一扇撑得半开的窗户,大约是因为李书华跟他说话,没像以往一样板着脸训斥他,他心里可高兴,胆儿也肥了,竟伸手握着李书华的手不松直傻笑。
李书华正准备把手伸回,出门去把徐六带进来,可他手刚动,徐六就赶忙松了手,一副犯了错的样子,两手捏着裤缝边儿直搓。
李书华一愣。
好半天,他明白了,徐六这是以为他不喜欢。
这傻子怎么突然这么会瞧人眼色?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以前是怎么赶都赶不走,天天像个跟屁虫一样在他身后跟着,他不喜欢还要扒拉着他胳膊的。
他不是最喜欢这样识趣的么?徐六这样,他李书华该第一个高兴,之前那么多回的抵触可算让这人长点教训。
可......可怎么心里有点难受。
李书华心里突然空了一块,像是打一开始得了一块蒙尘的珠玉,他却被上头的灰尘蒙了眼,放在身边嫌碍事儿,于是不耐烦丢了。
可丢了之后才知道是个宝贝。
他心里有些烦躁,仗着徐六什么也不懂,拿出一副从没对旁人有过的恶声恶气神色问他:“谁叫你松开的?”
可徐六见他变了脸,也跟着不笑了,缩了缩脖子,半天,抬起长睫瞄了一眼李书华,然后又小心翼翼捧起窗台上那半个发霉了的窝窝头递到他眼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李书华突然就不气了。
算了,他跟一个傻子较什么劲儿。
***
这个冬天清水村没有一户人家过得体面,大年三十的好日子,竟没一个烟囱冒烟。
乔万山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只半烂了的红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剩下的。
他递给方自成,方自成躺在炕上饿得直哼哼,肚皮鼓起异常的一块,见着红薯,却不要,一挥手给打到地上了。
乔万山又给捡起来。
时间长了,次次都这样,方卿在一旁心知肚明,他爹不吃,这是要留给他呢。
他叹了一口气,拿了把石刀小心翼翼地把烂了的地方给挖掉,只剩一小块,然后又给分成了三小块,一人一小部分。
递到方自成嘴边,他爹还把头扭过去了,不吃。
方卿脸一板,把手里自己那块也放下了,道:“得,既然你不吃,那我也不吃了,咱爷俩一块饿死得了,还省事儿,”他往乔万山看了一眼,“哥,等我爹和我都去了,麻烦你了,别把他和我埋一块儿。”
乔万山被点名,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就知道这是方卿哄他爹呢。
方自成躺床上,听他这么说,不知哪里来的劲儿,突然坐起来,瞪着方卿。
“你不信?”方卿说着,“从现在开始你吃什么我吃什么,你不吃我也不吃,咱就这么耗着。”
说完往桌边一坐,就这么看着方自成。
方自成瞪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什么用,没办法了,只好不情不愿地摸过一小块红薯,放在嘴里嚼着,眼睛不住地瞥着方卿。
方卿这才拿起自己那块,屋里只剩三个人“咂叭咂叭”嚼红薯的声音。
生红薯在嘴里慢慢嚼能嚼出甜味来。
方卿爱吃在锅底还没死透的火里闷出来的红薯,香,剥了皮露出的瓤儿最是惹人馋,但那样闷出来的红薯,皮太厚,去了皮,就更没得吃了。
晚上乔万山和方卿躺在炕上,方卿终于跟乔万山说出自己心里老长时间的疑问。
“我老觉得爹没疯,”他把头埋在乔万山怀里,身底下炕太热了,烫人,得时不时翻着身,跟摊煎饼似的。
“嗯?怎么说?”乔万山揉着他一撮头发。
外头寒风正盛,但今年不比往年热闹,只有晚上这炕头上舒服。
“就今天,你看见没?”他抬起头,乌黑夜里也想望着头顶人,“他不吃东西,我感觉他是要留给我。”
“还有那回你走后没两天,晚上在外头,他还知道我夜盲,”方卿越想越觉得他爹没疯,“他还说对不起我娘。”
“你娘?”
“对啊,这都好几年了,我都快记不得我娘长什么样了,”他说着又翻了个身,看着漆黑的屋顶,“以前那些事,太多了,数不过来,我竟也做过少爷,想想跟做梦似的,醒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人这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倘若有幸活到一百岁,那这时也不过才过了五分之一多一点。
而过日子么,不就是图“得劲”俩字,到一定年纪了再回头看看,以为挺不过去的也挺过去了,那些没挺过去的,天也没塌地也没陷,还是过来了,也没啥,大梦一场,最后还得带到坟墓里头,好一点的,子孙后代还能从家谱上知晓有这么个祖宗,像现在他跟乔万山两个男人过日子这样的,往后也不会有人记得他。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活着舒坦,有人疼,能被人疼,这辈子能得到其中一个已经是不容易了。
但要说“疯劲”,要说过得“得劲”,方卿觉得非村里姓陈的那个厨子莫属,凡事那真是坦坦荡荡,不躲不藏,全凭自己高兴,旁人看不惯也得受着。
方卿没把里子全翻给人看过,但待人也还算实诚,不偷不抢不做亏心事,维持着较为简单的体面,他有时候怪羡慕陈小厨的,但真要他像陈小厨一样,那还不如杀了他。
哪怕在乔万山跟前,他也没这么剖析过自己。他老觉得没有必要。
这一想就想远了。
乔万山在他旁边,想起来那回一大清早方自成瞪他那一眼,也觉得不对劲儿。
“那......那他是装的?”他不知道方卿心里想的,还在纠结刚刚的事。
方卿也这么以为,但他不明白,“干么要装疯卖傻?”
对呀?为什么呢?
这村里,人人都知道有两个傻子,一个是徐家小六,一个就是方老爹。
头一个是高烧烧坏的,这是真傻了,有理可循。
后一个是家里落败受不住疯了的,往后外人眼里就一成天以为自己还是土财主的疯子。
可要细细说起来,方自成这疯就没来由了。
第二十四章
正月十五元宵节,清水村下了头一场大雪,冷,真冷啊。
人说瑞雪兆丰年,今年不丰,可总归会有祥瑞来。
果然,没几天,上头送了粮食下来,每人分到半袋粮食,赶在这冬末春初之际,可算让清水村缓了一口气。
那口锅在家里当了太久摆设,锅底往烟囱那块受潮,有些不通气儿,方卿点火烧了老半天,倒呛了不少烟灰,烟囱才正常冒烟儿。
乔万山去隔壁村子机了半袋面回来,正巧锅里水也开了,搅面下锅,烧出大半锅白稀饭。
饭和水肯定是不同的,水只是解渴,上两回茅房,肚子又空了,饭下肚,才真有力气。
三个人各喝两碗稀饭方卿就不给盛饭了,饿了太久,得慢慢吃,一下吃太多,肚子肯定受不住。
方自成还不情愿在那闹脾气,方卿哄了好一会儿,自打他觉得他爹没疯之后,哄起人来总觉得怪怪的。
果然下午就听说有人撑死了。
熬过了饥荒,却死在这样的档口,唉!这叫有能耐受罪,没能耐享福,命薄!
雪化之后,清水河河水又涨到了往昔的高度,只是水声潺潺,日夜围绕着清水村奔流不息,有时却叫人恐惧。
寒假之后方卿去上课,班里面座位空了一大片,站在讲台上,望着空荡荡的教室,他根本不敢想人都哪儿去了,也不敢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