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万山也不戳破他,拿起一块就往他嘴里塞。
这家里,可算有个家样。
***
这一年清水村注定不能平静,春天粮食颗粒无收,夏天又逢上大旱,清水河的水一降再降,鱼都在河面上翻了白眼,但没人嫌,拿网捞回家,白水煮了就吃。
天不下雨,这事儿得求天,逢此时节,娘娘庙上头香火正旺,多是求风水的。
这少了一季粮食,等下一季又得好几个月。
这几个月咋过?
方卿在班里头上课,看见一个男同学时不时快速把头低到课桌底,然后又抬起头来,无事人似的,只嘴里一直咂摸咂摸的。
方卿拿黑板擦敲了敲讲台,提醒着:“上课不可以吃东西。”
谁知那学生竟然顶嘴:“方老师,俺饿。”
与此同时几十双眼睛巴巴望着方卿。
方卿放下书,走到那个男生跟前,才发现他课桌底下的桌洞边上放着一砣盐巴,有些碎盐粒子掉在边上。
那个男生解释道:“俺娘让俺带的,说饿了舔一舔,就不饿了。”
这群孩子正值长身体的时候,身上却没一点肉,瘦得能清楚瞧出骨头的形状。
方卿听办公室有老师说,这些孩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歪理,说喝水晒太阳,光合作用就能产生淀粉,于是没事儿都在走廊里聚成一溜儿靠着教室墙根晒太阳,还以为肚子里能晒出个大馒头。
下课后方卿去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小袋糖果,这还是乔万山给他的,他没舍得吃,只偶尔拿一小块在嘴里放着。
他刚要把那袋糖拿出去给学生分,杜德明堵在门口:“哟?方老师这是干什么呀?”
看得出来杜德明的日子也不好过,整个人缩水了一圈,衣服挂在他身上都有点空荡了,“快评优秀教师了,方老师这不会是要买学生的嘴吧?”
方卿不愿理他,径直就要出去,手里的袋子却被杜德明一把夺过去,嘴里还招呼其他老师:“我们这些上课的,站在讲台上才是真消耗,他们坐在座位上又不累,你有这心思,不如分给我们大家。”
说着就把糖分给办公室其他人。
分出去了,方卿也不不好要回来,他没说话,从杜德明让开的门框里望向外头,没孩子在外头疯跑了,没劲儿跑,聚在走廊里玩一种游戏,拿手指头戳胳膊腿,会凹下去一块,比比谁凹的时间久。
方卿想起上回把水草抱上草席的时候,手不可避免地碰到她胳膊腿,按下去一个瘪窝,就没再起来过。
死人的皮肉凹下去才不会起来。
大白天的,方卿突然有些心里发寒。
放学的时候乔万山赶着骡车在城西口等他,自打从矿井回来,乔万山天天跟着接送他。
方卿到跟前,瞅一眼车上,啥也没有,他问:“你忘记买面啦?”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唠叨着呢。
“没,俺没忘,”乔万山扶了他一把上车,“俺带了五块钱,在街上转了一圈,没人卖!”
有钱也花不出去,方卿这才意识到饥荒是真的来了。
快出城的时候遇到几个孩子,手里拿着大白面馒头,时不时拿指头捏下一块放嘴里干嚼。
这几个孩子长得怪异得很,四肢瘦不拉几的,肚子却胀得像个皮球,肚皮呈现一种透明的状态,太阳底下,方卿隐隐约约觉得能看见里头绿肠子。
来上课的路上他也看到过,这会儿才真正觉得不安。
那几个孩子在路边站成一排,拿眼直愣愣地瞅着他。
方卿有点怕,往乔万山跟前缩了缩,他问:“哥?你看他们。”
他不明白,这吃得挺好,为什么长成这个样子,是害了什么病吗?
“那可不是什么白面馒头,”乔万山瞥了一眼,一手赶着车,一手揽了揽他,“那是观音土。”
观音土,名字起得真好听,听着像是来救人命的,实际却是抓人魂的,其实就是白泥,吃下去饱饱的,却拉不出来,要是吃多了,能活生生胀死。
晚上村里又有放电影,这回他俩去得早,坐在最前头,这么大的事儿,竟稀稀拉拉没什么人,人都在家躺着呢,不想费劲儿出来。
电影的旁白是一口北京话,怪沧桑的,方卿觉得说话的人要哭了一样。
打头几个镜头走过北京的辉煌美景,几个宫殿、皇上的宝座、颐和园、大牌楼和西太后用来过生日的排云殿,再到昆明湖、十七孔桥、石舫铜亭和两百七十六间长廊。
“美啊,真美啊,”那旁白说。
乔万山在底下跟方卿咬耳朵:“等往后有机会,俺带你去北京瞧瞧。”
他把方卿的手偷偷地拿在手里,揉着人中指的茧子说酸话。
他还以为北京那地儿都是这样的。
谁知镜头一转又到了破落的平房旧屋,人靠着墙根,跟清水村屋呀、人呀的没啥两样。
黑白幕布里的人两手背在身后在街上溜达,北京话还在说着:“卖了一天的力气了,连一顿饱饭都吃不着。”
那人看了一眼路边牌子,上头是白粉笔字,念了一遍:“达治桥,还说什么呀……”
镜头终于对上他的脸,一个扎着白头巾的老大爷,眼镜像是要睁不开。
“我今年六十多的人了,可我......我饿呀,我饿了好几天了,我的眼前直发黑,”他抱着一根木头柱子,然后又松了手直往下滑,“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完了,哎哟!”
他说饿的时候幕布外头也有人跟着喊饿,有小孩子在大人怀里直哭,大家都有点不耐烦了。
方卿想,这片子兴许是放错了。
乔万山在一旁问方卿:“北京那地儿,也有人挨饿么?”
他想象中,那可是个好地方,建国时的礼炮轰天,啥都在那儿,一般人可去不了。
“我也不知道,”方卿闷闷道,“这讲的是过去时候了。”
“过去?”乔万山问,“那现在和过去有啥区别啊?”
“区别大着呢,在进步呢,你没看到,”方卿道。
他这么说,心里头其实也拿不准,他不晓得过去是怎么样,现在却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
李书华万万没想到秦朗这个时候来找他是为了这事。
傍晚天他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为嘛?动就得消耗能量,吃下去的野菜就消化完了。
秦朗进门就问:“书华,你跟我说,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傻子了?”
除了徐六这里还有哪个傻子?
他心里头一惊,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就反驳:“你胡说什么呢?”说着往外头看了看,没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有点不高兴,不知怎的,他不喜欢听旁人叫徐六小傻子,他觉着,那人要是没烧糊涂,指不定怎么灵巧可爱呢。
“我胡说?”秦朗瞪着他,“你什么样我不知道?咱俩一块长大,你看他那个眼神,我晓得,不对劲儿,”他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逼问道:“你老实说,你是同性恋么?”
“我不是!”
什么同性恋,喜欢男人,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别急,这个病啊,我听说有得治......”
“我没病!说了不是就不是!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看上他了?”李书华大叫起来,有些虚张声势,肚子里咕咕直叫,愤怒使他感到更加饥饿了,“就他那样?我真看不上!”
“你还嘴硬!那他亲你,你跑什么?那不是你做事的风格,回回碰上他,你既然看不上他,你偷瞧他干什么?你别嫌我说话直,我这是为你好。就那回,要是看不上、不喜欢,被男人碰了嘴有什么?你不知道你那时候那样......”秦朗皱着眉瞧他,“旁人看不出来,咱俩一块长大,我可是都看在眼里。”
末了,他做定论:“我看你就是被那傻子迷昏了头!完啦!”
李书华还想反驳什么,可喉咙里跟卡了根鱼刺似的,什么也话也说不出来。
是因为太饿了,没力气说话,他想,我不与你吵,反正我可不是什么同性恋。
秦朗见他什么也听不进去,转身走了,只撂下句话:“你要是不想在这破地儿呆一辈子,就好自为之吧。”
第二十章
夜已深了,李书华躺在床上,又饿又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劲儿。
其实他什么也没干,只是人饿狠了,喘气都觉得费力气。
白天盐巴泡的盐水喝下去,没一会儿就上了好几趟茅房,压根不顶饿。
这会儿他有点后悔白天和秦朗发生争吵。
倒不是觉得自己错了,只是觉得没讨着好,还浪费了大部分力气,不值当。
“反正我可不是什么同性恋。”
他躺在床上赌气地想。
突然,李书华听见有人敲了两下窗户,起初他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产生的幻觉。
别说有人来敲门,这个时候哪怕是黑白无常索命来,他也没力气给他们开门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小心翼翼的,他才晓得是真的有人在敲窗。
这时候会是谁呢?
他不禁生出几分埋怨,往外头喊了一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