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抬回来一具死尸,浑身被煤染得乌黑乌黑的,看不清脸。
送来的人说是矿井里头通风不顺,没注意,生生给闷死的。给人洗净了脸,凑上去一瞧,是那个壮劳力,他媳妇儿当时就昏过去了,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子在身边哭。
方卿一会儿觉得心里头石头落了地,人还没回来,就还有希望。
一会儿心又揪起来,他心里害怕,怕下一个被送来的就是乔万山,他最后一次见着人还对他爱答不理的,要是......要是乔万山能活着回来......他要亲要抱,全都随他。
一死了人,整个村子仿佛都跟着静了一些,外头鸡鸣狗叫,全都更清晰入耳。
方卿躺在床上,想起白天被抬回来的那具尸体,去时一个壮小伙,回来却是躺在一块作担架的门板上,又黑又瘦,整个儿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不知是过了多久才被发现,又不知是过了多久才被送回来,听说他家里头除了水草和还在吃奶的孩子,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母亲,方卿一阵黯然。
第二天傍晚方卿从学校回来,就见清水河河边围了一群人,他急急忙忙上前去,上回那个人被送回来也是这个场面,他一颗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乔万山要是死了......他也就......
“可怜见的,他娘还不知道呢,”方卿听到有女人抱娃说,“这要是知道了,又得是一条人命。”说着捂上自家孩子的眼,不让小孩子瞧。
“就是......就是,早说不能去,要命的钱这么好挣的?幸亏俺家那个我没让走......”
“这不才结婚一年,作孽哟......”
“诶,可别这么说,回来那几个,你看他们家媳妇买菜花钱都不眨眼,”说着使着眼色,手掩着嘴,几个女人心照不宣地把头往一块凑,声音压下去,“就昨天,没过年没过节还买肉呢,那肉,俺瞧足足有三斤!”
“昨晚俺出来上茅房,眼瞥着河边有人影,俺叫了一声,没人理,还以为是俺眼花了呢,谁知道......”
......
方卿从围着的层层人群里挤进去,王富贵站在那指挥人,“二柱,三水,你俩来把人给抬回去!”
男人还没动,就被自家媳妇按着,“抬哪儿?俺家不能放死人!”
王富贵一挺腰,肉也跟着动,“谁说要抬去你们家了,抬去她自个家!”
那女人牙尖嘴利:“那干啥要叫俺家人去抬?沾了死人,可不吉利,要抬你自己咋不抬?!”
方卿到跟前,王富贵脚边不远处是两具尸体,一大一小,被水泡了一夜,已经肿得看不出人形了。
正是水草母子俩。
方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正巧这时王富贵看见他,招呼着:“方儿,来,来帮叔一把。”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一点不动。
方卿把那女人抱起来,明明长得很娇小,经水一泡,特别沉。
听说死人比活人重,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是手里这具尸体分量不轻,他费了不少劲儿才把人放上旁边的草席。
喘了两口气又把那个小孩子放在他母亲的旁边,旁边围着的几圈看热闹的人还在窃窃私语。
他忽然悲从中来。
他不知道下一次这样抱着的人会不会是乔万山。
人命不值钱,死了如一草芥,等到明天后天,十天半个月后,还有谁再记得?哪怕记得,好一点是怜悯的,大多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完事儿咂摸一下感慨一下,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晚上方卿在备课,煤油灯没油了,他也忘记去打,翻箱倒柜摸出一只白蜡烛点上,滴了两滴烛泪在桌上,然后把蜡烛立上去。
书摊在桌上,可一页一页纸翻来翻去,怎么也看不进去。他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夜里做梦都是乔万山被抬进村的样子。
忽然外头有人敲门,他心里一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咚咚咚”,那声音又响起来,他把蜡烛拿起来,摸着墙根往外走。
有滴|蜡滴到他手上了,被火燎一下似的,有点疼。
到门后,他没敢开门,小心问着:“外头谁?”
真静呀,他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带着点期盼。
“卿卿,是俺,俺回来啦!”
方卿手一抖,蜡烛掉地上了,砸出几粒火星,很快就灭了,他伸了伸手够着门闩,把门打开。
他眼前一片漆黑,可近在跟前的气息却很熟悉,混杂着些不属于清水村的泥土的味道。
“哥?”他像是不敢相信,伸手往前摸了摸,没摸着人。
手一下子被攥住了,很糙,“是俺,你睡了?”家常话一般,像是两人根本没有分开过。
方卿一下子落泪了,往前扑就要抱,可却被乔万山怀里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挡住了,那东西发出“咩”的一声,把他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他还沉浸在重逢的震撼与喜悦中,情绪从心里涌上来,说话都有些哭腔。
“羊,俺又买了一只羊,”乔万山说,“怎么不点灯?进去说,俺搀着你,当心摔着。”
“点了蜡烛,”方卿摸索着扶上乔万山没拿东西的那只胳膊,瘦了,也更有劲了,手臂上肌肉结结实实的,充满了力量,“到门口没拿住,掉了。”
乔万山笑了一声,方卿看不见他的脸,有些着急,“先进去好不好?”
“别急,”乔万山把小羊放到方卿怀里。
这话说得方卿有些脸红,好像他多急似的,虽然确实如此,但是......他抱着小羊紧闭着嘴,不说话。
趁着一点月光,乔万山弯腰捡起那截白蜡烛,一转身把人抱起来就往屋里走。
到屋里把人放床上,在床头小桌子上摸着洋火,还是在那个位置,一点也没变。
“呲啦”一声,屋里重新亮起来。
方卿这才真真切切见着人。
一个多月没见,乔万山黑了也瘦了,眉骨愈发清晰,显得眼睛炯炯有神。
那双眼睛盯着方卿,像是盯着什么宝贝似的。
方卿让他瞧得不好意思,低头看羊,一手轻轻摸着小羊的背,小羊被他摸得“咩咩”直叫,“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煮碗面。”
出门饺子回家面,走的时候太匆忙了,饺子没吃上,面可得吃。
“俺不饿,”乔万山把那只羊从方卿怀里抱出来,坐在方卿旁边,“走了一个多月,俺真想你!”
这话实在太直白,方卿脸红了,小羊被拿开,他两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好捏着衣角揉着。
半晌他反应过来,问乔万山:“你咋不给我写信?”这是要算账了,“你不知道我多怕!”到现在他想到死在矿井里头的人还觉得心惊胆战。
“别怕,俺这不回来了?”乔万山看人眼睛都红了,这是担心狠了,心里也跟着心疼,“那里不给通信,俺写了,写了一大堆,不给寄,”他说着又去翻自己的包裹,拿出厚厚的一摞纸来,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拼音。
方卿拿过来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乔万山压|在|床上,乔万山挨着他,说着酸话,“俺想着你呢,天天想,干活时候想,吃饭时候想,睡觉了也想!”
“回来时候就俺一个人,人家说不值当送,俺就自己跑回来了,本来都快到县里,又走错路了,耽搁了两天,”他急急解释着,“俺可着急了,后来碰巧遇着一个县里边的人到那出差,这才顺便给俺捎回来,”说着他蹭了蹭方卿的脸,嘴里保证,“俺这不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想死俺了。”
两人头挨着头,腿别着腿,缠在一起,很快都一头汗。
皮肤蹭着皮肤,热辣辣,飘忽忽得仿佛不在人间,而是滑入潮软无底的棉花仓库,一大堆糯米团子里,方卿感觉自己要化了。
方卿这回不推他了,心里虽然慌慌的,还是乖乖躺好,任人抱着。
乔万山情难自禁,往后给他多少工钱他也不走了!
床头的火光一动一动,一下比一下窜得高,间或劈里啪啦一声,火花溅在一起,使静寂的春夜微颤,火焰更亮眼了。
最上头的蜡烛口,深深凹下去一块,火光被外头一圈白蜡拢住,烛口愈发透明,橙黄的火光与白蜡相交融,仿佛本身就是一体。
烛芯变得通红,愈燃愈深,愈燃愈深,直到最后,几滴白色的烛泪从里头溢出来,沿着本身光滑的柱|身往下流,落到桌子,堆成一小滩。
第十八章
第二天一早乔万山睁眼,方卿还没醒,眼皮肿得老高。
哎,这得怪自己,昨晚弄到很晚,人都喊着“不”了,他还不想停,不过有什么办法,分开了那么久,又头一回开荤,年轻气盛的,他控制不了。
他摸摸方卿的脸,有点烫,刚碰上去人就直往被窝里头缩,嘴里无意识地说着“不要了......别......”
乔万山老脸一红,这是折腾狠了。
起身到院子里头,准备烧锅热水出来给人擦擦身,却见方自成坐在水缸边抽烟,地上已经一大片烟灰了。
“爹......”他自觉方自成不懂,不要脸地把人当丈人叫着,方自成瞪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