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自成有起床气,被催着起来不情不愿地洗脸,故意把水弄得一身都是,往桌前一坐,拿起筷子就敲碗。
这不是什么吉利的动作,方卿连忙把他这“讨饭筷”给夺下来,心底还是不甘心,盛了一碗稀饭推倒他爹面前,问:“爹,昨晚的事你还记得不?”
可方自成不理他,端起热稀饭就往嘴边凑,刚盛出来的稀饭烫,方自成被烫了一嘴,一下子把碗丢开,可没丢好,弄了自己一手,那只粗厚瓷碗在桌上溜了一圈,往地上撞去,磕出一个缺口来,滚烫的白稀饭洒了一桌,淋淋哒哒往下滴。
方自成“嗷”了一声,方卿一看,手都被烫的秃噜皮了,赶紧去院子里拧了把凉毛巾给人捂着。
凉热交替,方自成跟个小孩子似的哭了,直掉眼泪,哪还有点昨晚的老成又明白的样子?
方卿有些不确定了,他爹这样,叫他觉得好像昨晚那短短的一小会儿,全是梦里边走一回,待到青天白日,又一下子被拉回现实。
他试探道:“爹,我有事跟你说。”
可方自成依然在那不管不顾,浑浊的眼泪从脸上褶皱缝里流过,鼻涕也跟着出来。
方卿给他擤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我......我跟乔大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我俩好啦!”说完惴惴不安的,等着他爹说些什么。
他盼着方自成能再跟他些什么父子间的话,真正父亲对儿子说的话,掏心窝子的话,那感觉太难得了,哪怕骂他也好,他甘愿受着。
可没人理他,父子两人好像不在一个时空里,一个该哭该闹,一个期期盼盼。
他一颗心失落地放下去,然后把桌子收拾了,重新盛了一碗饭,这回等温了才放到人前,再不问什么。
且当作是做梦吧。
***
星期一方卿去上课,有邮递员来敲办公室的门,原来是上回的文章稿费,被裹在一个白色的信封里头,落款是省青年日报,薄薄的,却很有分量。
他的文章在报纸上占了不小的一块版面,文章名字取的很大,叫《论民主的选择》,听着就很有气势。
可总有人不合时宜来扰人心情。
“哟,方老师新拿了稿费,今儿中午不得请我们大家伙出去聚一聚?”
方卿一转头,是同个办公室教初三语文的杜德明,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他办公桌前,阴阳怪气的。
杜德明这个人,快四十了,以前老喜欢窝在家里写一些酸腐歪诗,来这当老师,不知走后门找的谁,但他自己是万万不愿意承认的,对外全说什么“要不是那谁谁求我,我可不愿来做什么老师”。
说的好似当教个书辱没了他。
教书什么水平方卿不知道,只知道学生常常抱怨他爱喝酒去课上胡扯。
他说的那谁谁没人见过,但在他嘴里能蹦出来的,最起码得是县级以上的干部,这也是他自己说的。
方卿不喜欢这人,嘴里没个把门,真话假话张口就来,怎么说显得官大就怎么来,谁有点权势他都得拉上关系,老觉得自己教的年级越高辈分越高,见不得比他强的,特喜欢对着低年级的老师鸡蛋里头挑骨头,最爱听人家叫他主任。
主任是自封的,他说什么北京那地儿的学校,人家一个年级都有个管事儿的主任。方卿想,倘使他真去过北京那地儿,怎么不学点真本事回来,反倒这些唬人的形式主义来得一套一套的呢。
这人靠在桌前,身后的作业本被他那把粗腰倚歪了一大半,摇摇欲坠要倒在一边,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意识,头顶几缕杂毛也随着他的动作外散,露出本就光亮的脑袋顶。
他头上只剩周围一圈头发,但他不剪,留长了全往中间梳,好像这样就能显得头发多一样。
方卿想起村里头队长王富贵,虽然两人一样谢顶,但是最起码王富贵能跟人大笑调侃调侃,但杜德明——
方卿他刚来学校的时候,跟他一块来的还有一个男老师,刚来没几天,不知是想着打好关系还是怎的,简直成杜德明一个小跟班,端茶倒水,勤得很。有回为了套近乎,开杜德明头发的玩笑,其实也不算是开玩笑,只不过说了两句生姜水可以生发,让杜主任回去试试,杜德明当时也笑盈盈的说好好好,小眼睛挤在一块,等人家去上课了,却在办公室里头揪着那男老师的面相身材冷嘲热讽一番,这没啥,可没过几天那人被调去山区支教了。
人走的那天,杜德明还跟他拥抱了一下,说什么好好干,将来还会有前途的之类。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大度体贴,可呆久了方卿晓得,这人最会假惺惺,睚眦必报,阴得很。
方卿心里头厌恶得紧,他最烦人情世故这一套,可但凡活着,撇不开沾亲带故,甩不掉人情来往,这人缠事扰尘蒙土裹烟熏火燎,撕破脸皮才是真的鸡飞狗跳。方卿自认没有恃才傲物的本事,过刚易折,低头在所难免。
他老听人家说什么要知世故而不世故,书上也都爱写这号人,可世故是什么样?是杜德明这样本性如此的?还是自己这样到一地换一面具的?
“当然是要请,”方卿听见自己说,“可我爹......您也知道,我不赶回去,我怕......”
嘴快舌灵,吐字跟炒蹦豆那样的,他还是学不来,只能话里推推搡搡,能躲就躲。
“嗨!左右不过是个形式,我开玩笑你还真当真了,咱方老师青年才俊,可是给学校争光的好苗子,”说着往自己位子上走,那摞作业本到底是坚持不住,倒了,方卿心里莫名一阵烦躁,可耳边还是叭叭响着:“不像咱这样的,半截身子入土,只能尽职尽责,做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这话一股子酸味,还瞎现。
这时候上课铃正好响了,外头瞎闹的学生开始往屋里跑,很快外面就静了下来。
方卿笑了笑,没说话,他走回自己位子上,理正了那摞作业本,拿着书出去讲课。
走在走廊里头,那些学生不在外头疯,趁着上课前老师还没到的那一会儿唧唧歪歪。
有一瞬间,他想到了乔万山,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到地了开始干活了吗?矿井里头卫生吗?人好处吗?会有人这样为难他吗?
听说挖矿苦得很,那苦,是苦在身,纯粹卖力气的活,到晚上能累得挨着板子就睡着,他竟然有点儿羡慕,文化人的体面底下,一来二去的,不累身,却累心。
这才刚周一,他就感觉心里有点乏。
日历停在三月十八,人才走两天,可他想看乔万山的拼音信了,歪歪扭扭,却实在。
他心里头有点后悔。
悔呀,悔自己躲人躲了那么久,错过了那么多本该耳鬓厮磨的好时光,悔呀,悔回回人一过来自己就抽身跑了,跑什么呢?
这一个半月,该是难熬。
“方老师?”有人叫他。
“嗯?”方卿回过神来,上着课,他竟是跑神了,连忙低头翻书,一个个字落入眼底,却是不知道讲到那儿了。
下头有学生提醒他:“待君久不至......”
“哦哦,“他忙接上,“这里意思是等了你很久都没到......”
这是世说新语里头的句子,是陈太丘的儿子说的,说他爹等了很久你也没来,这和自己的心思不沾边儿,他心却在外头没飞回来。
一上午方卿跑了好几回神儿,脑子里一会儿是乔万山在窗户底下跟他坦白说想跟他好,一会儿是抹唇搽脸的小铁罐,一会儿是架着他在人群后头看黑白电影,电影什么情节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两人紧挨着,背着全村人的脸,说悄悄话,明明什么事也没做,现在回想起来却跟偷情似的。
春光乍泄,方卿想起娘娘庙桌底的人,他想,那种事怎么能在那地儿做呢?这要是他,任乔万山怎么哄,他可都做不来。
半晌又觉得自己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再说,他怎么就知道乔万山会那样哄他呢!
他最近老这样,想这些见不得人的有的没的。
一个半月是多久?是正好一个半月,还是会多一天,少一天的?唉,那天晚上没问清,这也没个准信儿。
他突然觉得这办公室的四方地儿,实在是憋闷,跟个囚笼似的。
他天天准时来,准时走,不能耽搁,为了啥?为了养家糊口,日子能过得下去,真要说热爱喜欢,还谈不上。
第十七章
这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转眼间离四月结束只剩两三天,村里当时一块去挖矿的人都已经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可乔万山还一点音信都没有。
方卿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一封信,直到自己忍不住了准备提笔,才发现根本不知道往哪寄。
一问,人家说去了之后都分配到不同的地儿了,谁也没再见过他。
再问怎么没有信儿?
人说:“那矿底下又潮又暗,吃住都在底下,”那人眼睛一斜,“先生诶,你是没见着,到那里干活的,几个识字的?邮递员都不往那走!”
方卿心里着急,心里暗自懊悔当时怎么就没阻止乔万山走。
同村还有一个壮劳力也没有回来,他媳妇儿水草天天去清水河边等,逢人就问有没有见着他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