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传给每代媳妇儿的镯子,俺娘要俺给你。”
方卿一惊,把手缩回来,“大娘知道?”自己都震惊得很,更别提老一辈的人......
“知道,”乔万山没拽住人手,有些微微失落,又去扶着人腰,“她早看出来了,把你当媳妇呢!”
黑暗里方卿脸通红,他颤着声音:“你.....你把我当女人......”
“俺没拿你当女人!”乔万山急忙辩解,“俺就是看上你这个人。”
这话赤裸裸的,方卿一时竟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今晚回屋睡?”微微疑问,讲出来却不容置疑,“外头冷……”
胡说,这都什么天儿了,还冷。
可方卿没反驳,低着头,掐着手边的黄豆壳,不说话,屁股底是去年打下来的黄豆秆,比麦秸秆要硬,却更禁烧,不像麦秸秆,一把放锅底,火苗一上来就没了。
乔万山明白,这是不好意思呢。
“别怕,”他安慰着,“你不答应,俺就不碰你,”有点诱哄的意思。
方卿不信:“你那回……”
“俺那回昏了头,对你不住,俺保证,”说着乔万山竖起三根手指,“俺要是再对你那样,俺……俺就……”他搜肠刮肚了一阵子,终于想出个恶毒的誓言,“俺就死在矿里头回不来!”
这话太重了,方卿赶紧捂着他嘴,不叫他胡说。
他有时怕乔万山这股劲儿,好像认准了什么就一去不回头,他自己是不敢这样的。
乔万山握着捂在他嘴上的手,似有若无地在嘴边亲了亲,那手中指第一个骨节上有个厚茧,庄稼人的茧都在手掌,哪会往那儿长?这是写字写出来的,清水村除了几个知青,没人有这样的茧子。
方卿受惊了似的往回缩,大手紧紧抓着他的细手,“听话,嗯?别吵咱爹了。”
这又“咱爹”了,我还没同意呢,方卿心里想,再说了,我轻手轻脚的,从没吵着过他。
想归想,嘴上却没反驳。
乔万山摸不准他的心思,有点着急了,又搬出一副可怜相:“往后早上没人叫你,你别迟了,”然后话头一转,又往那话上拐,“明儿俺再叫你最后一回,成不?”
方卿架不住他这样,鼻腔里憋出一声“嗯”。
乔万山却高兴坏了,大手抓着人两条大腿往自己腰上盘,托着方卿的屁股就抱着人往屋里头走。
一脚踢开门,来不及点灯,这段时间方卿没来过这屋子,有点乱,乔万山脚底被什么给绊了一下,他下意识就转着身往后倒,护着方卿不让他磕着,于是方卿就直直地骑在了他上头,两腿骑着他的腰。
得亏乔万山年轻力壮练就一把好腰,不然这么一摔,肯定得折了。
“哎呀!摔着没?”黑暗里方卿急着道。
乔万山故意不说话,嘴里乱哼哼,方卿急得就要从乔万山身上起来去点灯,腿却被人给按住了,似浓墨泼的夜里传来乔万山一声没忍住的憋笑。
他这才知道让人耍了。
赌气就要起来,腿却被按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乔万山心里直飘忽,刚刚方卿的模样他全记着了。小样,还躲我,等将来到了床上,看俺怎么弄你。
他伸出有力的胳膊把方卿往怀里搂,以地为席,和人腻歪着,他真的一秒钟也不想跟方卿分开。
末了地上实在是太硬|了,躺着绝没有床上舒服,这才起来。
一到床上,点上灯,方卿就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再不让碰了。
乔万山心里那个悔呀,今晚就该在地上睡的!
***
第二天方卿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他脑子里迷糊了一下,猛地翻身往旁边一看,被子已经空了,伸手一模,已经没有一丝余温,人早走了。
乔万山没叫他。
不过也幸好没叫,方卿最怕这种离别,叫人心里难受,两人刚“确定关系”,他暂时还不知道怎么面对。
二十来年没谈过恋爱,姑娘的手还没拉过呢,就叫一个男人给又亲又抱,别说说出去了,他自己想想都不好意思。
起身去做饭,一掀锅,里头是早就煮好的白稀饭,还有两个馒头捂在锅底死火旁边,被烤得黄亮亮的,馒头皮可脆。
是乔万山走前准备好的。
方卿去叫他爹吃饭,方自成还赖床不起来,叫不动,只好就这么由着人。
他收拾了书准备出门去县城,临出门瞥了眼日历却发现今天是星期六,不用去学校,只好折回来。
课是早早备完了,家里也没什么大事要做,可无所事事,心底总是有点空落落的,不得劲儿,老想着那些见不得人的想念,坐在屋里,想着昨晚的亲热,他无端地生出一种“悔教夫婿觅封侯”之感。
呸呸呸,瞎想,两人既不是新婚,也不是他让乔万山出远门的,且出门也不是挣功名,怎么就跟闺中怨妇似的……
他摇了摇头,甩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起身去外面大水缸里舀了一盆水进屋来,准备开始收拾收拾屋子,扫地擦桌子洗盘子,木桌子板凳也被他拉出来晒太阳,省得蛀虫,更别提犄角旮旯的小缝了,被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眼睛瞅到屋脚的菜橱,上头那张挡灰塑料纸也该拿下来洗一洗了,顶上头被平日里随手放了不少零碎的东西,他怕一抽给抽掉了,搬了个板凳站上去,想先给那些零碎给收拾了。
站上去一看,果然厚厚一层灰,另外还有些杂七杂八:不知猴年马月的一小包葵花籽,一小罐子酱豆子,还有几根针挂着线随手插在塑料纸边缘,还有……
靠墙那边有个蓝色的小铁盒,不知是什么东西,菜橱有点高,方卿拿了一只筷子,踩着板凳踮着脚尖伸手往里边够,一点点地把那小铁盒拨过来,带过来一堆灰,铁盒上头也有不少,吹了吹上头的灰,这才看清底下有些密密麻麻的小黑字,大约说明书的东西。
打开一瞧,里头竟是一些粉,颜色跟桃花一样,明显是搽脸的。
方卿吃了一惊,这……这不是女人家的东西么?
他拿着这粉呆了半天,没弄明白这哪来的。
要说方卿是个会管家的,他有个小账本,上头家里开支记得明明白白,他往炕上一坐,总钱闲钱一加一减,空出了个两毛,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这钱花哪儿了。
他看了眼手里的小铁盒,那只能是买了这个了,自己没买,那只能是乔万山买了,只是……他买这个干什么?
看积的灰,应该买了好一段时间了,乔大娘走了后,家里边又没女人……
难道是给我买的?
方卿灵光乍现,乍出个这么主意。
这想法刚冒出来,方卿就像被雷劈了似的,手里头小铁盒也变得烫手,他赶紧把这铁盒甩开了,手往后一撑,却摸到枕头底下一个坚硬的东西,一转头,是乔万山的枕头底。
他把枕头拿开,又是一个小小的铁罐子,和小铁盒差不多的颜色包装,盖得严严实实,上头三个大字占了一半盖子:百雀羚。
难道这又是一个?打开一瞧,里头却是有些油状的膏药,他见办公室里头有女老师用过,说是天干嘴上掉皮,用这个准好。
这小罐子里头已经被用去大半了,他不由地想到今年冬天年后,自己的嘴唇没有像以往那样裂得不成样子。
……
方卿心里狂跳,他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想太多在自作多情,可所有事情又好像都在陈述一个事实,乔万山老早就看上他了?
他看着眼前的两个铁皮盒子,心里头无端地想着往常两人睡一个炕上的时候,一块烧锅,一块干活,甚至一块洗澡的时候!白花花的身子蹭在一起,叫他一想起来就脸热。
原来他搬来这里,是把自己送上门了!
他心里头涌起一股气,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来,但那股气撑得胸腔里热热的,连带着脑子也有点热,让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的。
他起身把这两个铁盒子收好,放哪儿好呢?最后放了乔万山的枕头底下,想了想又把它们摸出来往自己枕头底下一塞,又去忙活去了。
下午的时候方卿去了一趟娘娘庙。
以前在这坡路碰上乔万山的时候,乔万山问他也信这些?他没正面说。
看得出来乔万山是不信这些牛鬼蛇神的,庄稼人少有不信这些的。
他不敢说自己信,避开了不说,但有时他自己心底想想也会反驳:教书的也是人,怎么就不能信这些了?
但这话他说不出来。
读书与科学挂钩,种地与迷信相连。
方卿有点要面子。
要面子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说到底,人活着,本来就是面子里子这两样,里子旁人又看不出来,独有面子撑出这身皮囊,冯梦龙老先生还说过,世人大都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
不要,怎么成?
方卿是这么想的。
这一年他二十一岁,里子暂且不论,他要面子,不敢说自己信这些邪,也怕人知道自己动了心,稀里糊涂和一个男人搅和在了一起。
教书是个体面活,他是人家说的“方先生”,识字好相貌,可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不过是拿了书遮挡起来的乡野村夫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