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卿想着回去也没什么事,还得在外头等着,于是就直接往麦场那边去。
精神匮乏的年代,放电影是件大事儿,一说放电影,饭都顾不上吃,就往跟前去。
方卿到的时候,正好幕布上头一颗五星,印着“八一”俩字,音响放在旁边杨树的粗枝杆上,配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背景音,人已经乌泱泱一大片了。
他只好站在最后头,踮着点脚,伸头往那边看。
放的是《柳堡的故事》,黑白片,一个小说改的,讲军旅中的儿女情长。
方卿专注看着,没一会儿脚尖就踮得生疼,后脖颈也跟着发酸。
身边多了个人也没注意到,“方儿。”试探的声音。
还有谁这么叫方卿?方卿一抬头,果然是乔万山,“哥。”他小心回了声,这么多人,他不那么怕了。
乔万山看出他眼底的警惕,心里有些难受,“别怕,”他出声安慰道,“累了吧,”他看到方卿刚才歇脚了,“俺架着你。”说着就蹲下去。
方卿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却被乔万山反手抓住裤脚,“别怕,上来。”
他看了看四周,左右身后都没人,人都在他们前头看电影呢,没人转过来。
方卿犹豫了一下,抬起了一条腿,乔万山在前头一手握着他脚踝,直到人爬上来,两手扶着方卿大腿,稳稳地把人架起来。
前头有几个小孩子也是被大人这样架着的。
可方卿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他扶着乔万山的头,坐在乔万山的脖子上,视野开阔,整大片幕布都收在眼底,最前头有人脱下鞋放在脚底坐着,有人坐在自己带着的小板凳上,
他有点紧张,屏着呼吸,生怕前头有人转头看到两人这样。
偏偏这时候乔万山还叫他:方儿?”
他吓了一跳,整个上身弯下去,肚子碰上乔万山后脑勺,两手去捂桥万山的嘴。
热热的呼吸打到他手上,他忽地又想起那个夜晚来,也是这样的气息,包围着他,令他害怕,他把手拿开来,乔万山微微扭着头,脸碰上他的大腿内侧,春天衣服少,触感也清清楚楚,方卿两条细腿绷得紧紧的,不敢乱动。
乔万山手里感觉到他的变化,又想到即将的分别,有些难受,他艰难地张了张嘴,还是告诉了方卿:“赶明儿俺就走了。”
方卿心里一惊,下意识就问:“去哪儿?”
“有人来招挖矿的,俺报名了。”
方卿有些急了,也不顾人家能不能听到声音注意到这边,头又低下去一些,“我怎么不知道?”
他自个儿躲着乔万山是一回事,人真要走了,见不着了,心里边不知怎的有点难受。
“你这小胳膊小腿的,一折就要断,人家不收你这样的,再说,你这不还得教书么?”乔万山以为方卿也想去。
“不是……”方卿心里不是滋味,“你咋不早告诉我……”
乔万山抓住话头了,轻笑一声,热气透过薄薄的单裤打到方卿腿上,他拿脸蹭了蹭方卿的腿,扭头瞅了一眼头顶的人:“咋?你舍不得?”
天已经黑了,只剩幕布上反着一些黑白的光,照到人脸上,把方卿的脸也照得变幻莫测。
这话问的,就像……
正好这时候电影里头那个指导员问:“那你内心怎么想的?”
穿着军装的新四军副班长长得浓眉大眼,有点不好意思:“……我承认,我挺喜欢她。”
然后指导员可能批评他了,隔得远,方卿听不大请,只听那个小班长激动地说:“指导员,怎么是乱七八糟!我又不是想,我是真心诚意的!正式的!”
方卿一阵脸热,没说话,把头往下低,可再低头就是乔万山的头,两个脑袋就这样蹭在了一起,头发一软一硬。
半晌,他憋出一句:“不正经……”
明明不是什么好听话,乔万山却是听出了几分不对劲儿,他又把这话放在嘴里嚼嚼,终于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阵狂喜。
他两手捏了捏方卿大腿,又从大腿滑到下头小腿,他把方卿往上颠了一下,头扭着,又问一遍:“舍不得?”这次是真的调侃了。
可头顶的人再不愿理他了,盯着前头的电影,好像很看得入神,只是电影画面是白的时候,白光照过来,能微微看出脸上的红晕。
乔万山不逗他了,他怕把人逗恼了,安安静静和方卿一起看电影。
小副班长和二妹子的爱情,后头不知怎样了,因为电影还没看完,乔万山就把人驾着往家里走,不然等会儿散场,人太多,他又不想把人放下来,他太久没跟方卿这么近了,一放下来,指不定又跑了。
离开那一大片人,朗月清风,脚底是硬邦邦的黄土地,脖子上是心上人,乔万山心里又热乎了,他突然有点后悔报名去挖矿,好不容易和方卿之间有点起色,他舍不得。
“方儿,明儿一早俺就走。”他又提起这事,刚拿这事尝了点甜头,他得好好品品。
“咋突然要去?”方卿不知道他这些小心思。
“不突然,”路上有些长得茂盛的野草,根特别大,踩上去硌脚,“半月前就报名了,没机会跟你说。”
他这话说的,让方卿心里头无端地生出几分愧疚,正是因为自己躲着人,才叫他这么大事儿没法说。方卿想起上次喜宴上,乔万山好像要说些什么,自己却一溜烟跑了,没准正是错过了这事,他在心里头自责起来。
“家里还是得存点钱,”架了这么久,任乔万山再有劲儿,也有点累了,他喘了两口气, “家里太空,心里没底儿,有些事,光有劲儿,没用,” 感觉方卿要下去,不由拽紧了手里纤直的小腿,把人又往上顶了顶。
他也是个当家人了,活了二十几年,送走老娘,家里边添了新人,他是个男人,得挑大梁,不能啥也没有,遇上事儿,两手空空,那不成。
这话说得方卿心里难受。人这一辈子,谁不盼着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可到底什么是好日子?他不知道,想来大抵是能疼人,能被人疼,吃喝不愁,无忧无虑,欢度好时光。
他抱着乔万山的头,手伸到前头,扶到乔万山的下巴,这人肯定有段时间没刮胡子了,短短的胡茬扎手。
“东西收了吗?”方卿问。
“收了,不多,就两身衣服。”
“得带点厚衣服,月底指不定要倒春寒,冷,在外头别冻着了,”方卿怎么也不放心,“卖力气的活,吃别省着……听说矿井里老有事故发生,你可得注意着,危险活能不做就不做,咱不挣那险钱……”
乔万山听着方卿的唠叨,心底甜滋滋的。
“还有,你……”离别近在眼前,方卿突然觉得有好多话要说,“你记得写信回来。”
“别担心,就一个多月,”乔万山安慰他,“四月底小麦收了的时候,俺就回来了。”
“嗯......”脖子上人声音闷闷的。
“俺不在的时候,你和老爹好好的,别让他走远,”乔万山真是舍不得呀,一想起明天一早,就得一个多月见不着人,心里就跟被挖走一块一样,空落落的,透风,本来他要走还有一方面是因为方卿老躲着自己,他太难受了,权当出门散散心,说不定回来看到方卿跟那个叫什么梅的在一起了,他也就不念这回事了。
说到那个“梅”,他有点试探的意思:“你和那个梅怎么样了?”
“什么梅?”方卿被问得二丈摸不着头脑,他记得那晚乔万山也这么问他什么梅是谁。
“就……就那个女老师呀,”乔万山有点赫,“教初一算术的那个,你没和她吃饭?”这种问题他问得不好意思,但不问清楚他又不甘心。
写信,多么浪漫的事情啊,他怎么就早没想到呢?被这个吕小梅捷足先登了,乔万山一想起来就气。
方卿诧异:“哦,你说吕小梅?她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跟她吃饭?”
乔万山心里跟打了胜仗一样:“这么说,你没答应她?”
信,吕小梅,吃饭,串在一起,方卿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难怪后来他去学校,一个办公室的那么多老师,那个女老师看他有点不高兴。
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他到现在也没看过,可能当时没注意,被乔万山看到了,才有了那么一出。
方卿不是没有想过结婚,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庄稼人的理想,可要他想将来的妻子孩子,他想不出,朦朦胧胧一片,不知是什么样的,他坐在乔万山宽厚的肩膀上,明白了年前蒸馒头的锅底火光前,乔万山说的“俺不会结婚”是什么意思,那自己呢?
夜里他看不见,望着前头漆黑一片,屁股底下是结实的男人,他心里咚咚直跳。
第十四章
到了家,却不进门,门口有个草垛子,压得扎扎实实,平时扯草出来烧火都费劲儿。
上头塑料纸盖上,底下被用空了大半,乔万山背过身微微蹲下,把方卿放在那半截子草垛子上,然后转过身来,把自己嵌进两条瘦腿间。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镯子,正是他娘给他的那个。
方卿只觉得左手被套上了一个冰凉的环儿,他另一只手想要摸一摸,被乔万山抓着两只腕子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