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没走出来。
他给他乔万山刮了胡子,剪了头发,总算有了点人样。
本来今年是乔万山的本命年,方卿给他做了一身红里衣,但家中有丧事,便不好再穿。
方卿今儿个回来得有点晚。
他有一篇文章在省城报纸上发表了,听说他才二十出头,出版社便有人来采访,阵仗挺大,一下子全校都知道他年纪轻轻会写文章。
热热闹闹,你来我往了一下午,回来便迟了。
刚进屋,就见乔万山坐在炕边,低着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天色暗,屋里也没点灯,看不清他什么神情。
“怎么不点灯?”
没人理他。
方卿走到床边,想点着床头上煤油灯,他有点夜盲,看不清,只能凭借一点印象伸手往床头的小桌子上摸。
没摸着煤油灯,却被一双大手握住了。
那只手手掌里全是老茧,庄稼人的标志。
“哥?”方卿小心翼翼地,老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跟乔万山怎么说话,生怕刺激他,“今天学校有事儿,你吃饭了吗?”带点讨好的意味。
“这是什么?”一个信封被塞进他手里。
是封情书。
方卿长得白净,眉清目秀的,又不争不抢,衣服虽旧,但胜在干净整洁,脾气也好。
总的来说,是绝大数年轻女人爱的那一卦。
乔万山下午在方卿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课本里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愣了一下,自打他娘死后,他心里边也跟着半死不活一样。
他翻出一本新华字典,是第二版,刚出版没多久方卿就买了,买书这件事上他从不含糊,就是贵,他也得少吃少喝一点点攒着,非得买下来不可。
乔万山问过他:“你已经读了那多书了,什么都懂,为嘛还要再看?”
方卿两个指头捻起一页纸:“物质粮食可以短,精神食粮不能。”说着那页纸被翻过去。
他说的话乔万山鲜少有懂的,读书人就是喜欢说些虚的实的,听着神乎其乎。
就是这些听不懂的话,叫乔万山仰着方卿。
但这封信乔万山却是看懂了,他用方卿教给他的本事,查字典,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把那封信上的每个字都给找出了读音,还在一张纸上用拼音誊抄了一遍——他念拼音比念汉字顺畅。
信上是这么写的:
方先生:
打扰了。我是教初一算术的吕小梅,给您写这封信,是为了表达我对您的敬佩,敬佩您教学的严谨,语文和算术之间,看似天差地别,实则筋骨相连,我想,我们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
我今年二十三,比你大三岁,父母也都是念过书的,如果你愿意,明天晚上六点半我在学校后面的小饭馆等你。
梅。
从下午坐到晚上,乔万山心里像是被一把火给点着了,死水泛起涟漪,然后惊涛骇浪,又活了过来。
方卿在学校里干什么呢?和女老师吃饭去了?难怪恁么晚回来,那女人二十三,比方卿大三岁,大三岁好哇,人都说女大三,抱金砖。教算术的女老师什么模样?他想不出来,反正应该和清水村的女人不一样,有知识,有涵养,“涵养”这词还是方卿教给他的。
多亏方卿,他对人家想得更具体了。
他吸了吸鼻子,嗅到方卿身上的味道,和清水村任何一个庄稼人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遥远的,陌生的,他迫切想要自己也沾上点这味道,可扛着锄头的还是和拿着书的人,还是不一样。
他没等方卿回答,把人拖上了床,趴在这人的肩颈里,使劲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手上不规矩地摸着人腰身。
“哥?”他这样,方卿有点怕,粗糙的手掌心擦得他皮肤微辣辣的疼,他有点喘不过来气,“你先起来......”他推着身上的人,可推不动,手反倒被人攥住了,压在头顶。
屋里太黑了,方卿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有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如狼,似虎。
他哥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
“小饭馆的饭好吃么?嗯?吕小梅怎么样?”
方卿愣了一下,没听懂乔万山在说什么。吕小梅?好像是学校里一个老师,乔万山怎么知道这个?
就这一愣,落在乔万山眼里,就是默认了,他下午脑子里想的好像全成了事实。
“轰”的一声,那把火从心底烧到了头顶。
他一俯身堵住了身下人的嘴。
这张嘴他夜夜碰着,后来冬天干裂的口子全好了,他还是天天晚上趁人睡着了亲上去,偷偷摸摸的,耍着流氓。
每回亲上去,他都觉得这人是自己的,谁也不能惦记。
谁知道这一个没注意,人就要跑了,他又不能天天去城里,一想到一公里地的外头,方卿跟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有学识有涵养的女人呆在一起,他就觉得自己要炸了。
方卿被他咬得嘴巴疼,呜咽着摇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哥怎么突然就这样了?!怎么还咬他嘴呢?!他心里害怕得要命,想要说些什么,但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卿卿......”乔万山神志不清地叫着。
他老早就想这么喊了。
一个“卿”字揉进简简单单的姓中,成了一个男人的名字,稍许咂摸咂摸,不知不觉就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来。
俩字叠说,亲亲热热的,私底下小夫妻才这么叫。
春天衣服少,蹭着蹭着就开了大半,凉意扑上皮肤,冒出一大片鸡皮疙瘩。
方卿被逼急了,一张口,反咬了一口乔万山,这一口可不轻,两人嘴里都多了一丝血腥味。
乔万山终于停了下来,也就是这么一停,方卿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攥着自己的衣领子就往床脚躲,他看不清,又慌不择路,“咕咚”一声,一头撞在墙上,登时眼冒金星。
今儿十五,外头月正圆,借着外头洒进来的月光,乔万山看得心头一紧,他刚要爬上床看看人被撞得怎么了,方卿听到声音,吓得直喊:“你别过来!”这一嗓子把乔万山给震住了,抖着声儿,撕心裂肺的。
也把他给喊醒了,一拍脑袋,瞧瞧自己都干了什么事儿啊!
他赶忙道:“俺不过去,别怕,方儿!俺......俺不碰你,你别怕俺!”
可方卿不听他的,一个劲儿往床脚缩,他惦记着人额头上的伤,摸到床头的洋火,擦亮了对上灯捻子,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有了光,方卿终于能看清了,方才太乱,他眼镜儿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这会儿也顾不上找,不等乔万山反应过来,从床上窜下来,就往外头跑。
像一条鱼似的,太滑了,乔万山没有抓住。
再出门一看,只听到旁边屋子门被关上的声音,这个点儿,方老爹已经睡下了,方卿轻手轻脚地摸黑挪到床边,贴着窗户底下躺下,今晚太令他害怕了,唇齿交缠,热气涌上来,叫他下意识想躲。
好在方自成已经睡着了,他先在这屋凑活一晚,等明儿天一亮,趁方自成还没醒他再出去。
刚躺下,窗户纸就沙沙一阵响,他支楞着耳朵,没敢吱声。
“方儿,”外头乔万山的声音,人蹲在窗户底下,扒拉着窗户边儿,“俺......俺对不起你。”
半晌等不到回音,又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俺......俺喜欢男人,方儿,俺......俺想跟你好......”
他这样坦诚,却叫方卿心里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天天睡在一起的男人,心里头竟然惦记着自己!
他是把人当亲哥哥的啊!
他在屋里头吓得不作声,屋外头乔万山劝着:“方儿,回去吧,俺......俺不碰你......俺打地铺去......”
晚上外头还是怪冷的,他顾着追过来,身上只有一件薄衬衣,不一会儿冻得直搓手,手上老茧磨出沙沙的声音。
“哥......”方卿在里头听到了,到底还是不忍心叫他在外头冻着,乔万山心里一动,还要再劝再保证,谁知方卿在里头轻轻道:“你回去吧......”他立马又蔫了。
隔着一堵墙,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
同床共枕大半年,落了个这般局面。
乔万山失魂落魄地回屋里,床边是那封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情书,床上散乱的被子里是方卿刚掉的眼镜,镜片被煤油灯照着闪光。
他都给捡起来,拿在手里,个个都觉得沉甸甸的。
炕已经不烧了,躺上去凉凉的,得自个儿捂上好一会儿被窝。
春天是真的来了,那是方卿的春天,乔万山的春天里还是荒原一片,寸草不生。
第十二章
总是几家欢喜几人愁,乔大娘去世没多久,清水河的河冻化了的时候,徐家长子徐长盛娶亲了。
四大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三转一响,备齐了,算作彩礼,听说是徐老爹借的钱凑得。
不凑行吗?大儿子二十六了,再不娶,让人笑话。
头一个儿子结婚,得有排场,办了酒席,整整十大桌,请全村上百口老少去吃。
今天徐家实在热闹喜庆,到处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