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丽少年/My Fair Youth (罗开)
他到底是怎样想的?莱昂并不是一个善于体会别人感受的人,他记得不止一个人对他这么说过:“莱昂,你简直是毫无心肝。”或者“莱昂,我恐怕上帝让你生就了一颗石头的心脏。”(说后面这话的人还加了一句:“不过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尝到心痛的滋味,希望有人把你的心放在脚下狠狠地踩碎。”)因此他几乎从不费心去设想别人的心思。尤其是柯特……
为什么尤其是柯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是回避去想柯特——尽管他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但他习惯了念头一触碰到具体念头的边缘就收回来,好像怕多去想他似的。
好像怕想多了就会想到什么不应该想的东西一样……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柯特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他甚至都算不上是个特别好看的人……莱昂忽然意识到他几乎不会去注意柯特的外表。他并不漂亮。他对自己说。虽然很端正但缺乏夺人眼目的魅惑力量。他的头发是一种黯淡的金色,眼睛的颜色既不是天蓝也不是蔚蓝,而是接近灰色……总之决不是那种外表迷人教人一见倾心的类型。
(但为什么他这么试图在脑海中去回想他的样子的时候,就没来由地感到胸口一阵揪紧?)
或许这就是他不愿意去想的理由:关于柯特的想法总会让他莫名其妙地感觉不舒服。……而他是决不愿去触碰那些困难的主题的。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痛恨思考,懒得去想那些让你感觉麻烦的事。”
这话是谁说的?是露西亚姨妈。在那个股东会议上(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对他说的。
他记得那时她说:“你现在做的事儿可能影响到你自己和别人的一辈子。所以你得好好想想。”他当时以为她在说他前一晚上跟小公爵路德维希闹出的丑闻,不过现在看来,她指的应该是那个跟卡罗假结婚的计划。看得出来,露西亚姨妈并不大赞同那个计划……
她还说:“……要知道你逃避的东西总会追上你,事过的后悔不迭可没什么用。”
可他并不愿意去想。他只喜欢简单轻松,毫无挂虑……烦心的事儿一多就只能借助大^麻。
——所以大概注定了是要事过后悔。
他叹了口气,把那件毛衣拿过来在手里摩挲着。
然后他注意到后座上的另两个防护袋,米色的乔奇奥?阿玛尼套装是在去年的种马会上和柯特对换的衣服,但另一件是什么呢?
他有点困惑地伸过手去,从后座上够着了那个衣架,把它拿到眼前。
一件厚T恤运动外套和牛仔裤。他认出来那是他自己的衣服,运动外套是理夏伯父几年前的复活节礼物,牛仔裤则一时难以辨认。他有大概四五十条样子差不多的牛仔裤。
他记得他还徒劳地找过几次那件外套。为什么会在柯特那里?大概是他以前哪次借去的。
他怏怏地把衣服抛回了后座,然后看着那套阿玛尼套装。
枯叶帐篷。他想。
“我不需要阿玛尼,只需要一个枯叶帐篷。”
但怎么会突然想到枯叶帐篷的呢?
因为那些落叶。金黄,褐绿,灰白,橙红。沙沙有声的落叶,层层叠叠地铺在地下。有那么多的落叶。在秋天的树林里。
他和柯特站在布满落叶的树林里互换衣服。美好的施瓦本埃尔贝斯山区的森林,空气弥散着甜美的气息,阳光从落叶乔木笔直的树干之间洒落下来,落在地下色彩纷繁的落叶上……
落叶。他突然想到,那天他之所以会满脑子想着枯叶帐篷,是因为他一直看着脚下,看着那些落叶。
因为他下意识地,不敢(是的,不敢)不去看柯特。
柯特在他身边脱掉了衣服,光着脚站在落叶里……
莱昂倒抽了一口气,在那个记忆的画面里隐藏着他不肯去触碰的东西。发现这一点让人非常不舒服,甚至悚然,仿佛是毫无戒心地拿起一段绳子,然后发现手里握着的是一条扭动的蛇。
从沙砾洞穴里钻出来追逐蜥蜴的蛇。落叶里的蛇……
不要去想。
但他的意识不受阻碍地往下走了下去。
那天在树林里有着异样的氛围,以至于他们两个的谈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似乎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非常的不自然。之前他们也不时会对换衣服,看到彼此赤身裸/体也不是头一次。但那回的气氛完全不同以往。
也许只是因为秋日树林里的那种气息,阳光和草木的气息。
干燥清爽的空气。呼吸着让人感到口渴……
他在穿起马裤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勃/起,于是立刻跟柯特说起了他的性幻想……一种出于自我保护的主动出击。唯有玩笑能够消解尴尬。用厚颜无耻的话包裹起真正不欲人知的秘密。
……但其实这并没什么大不了。他在心里试图解释。性冲动是非常本能的事情,只要情形对路,跟谁都可能发生。而且在那之前也发生过几次。他能想起来的就有在中学会考前的那一回。当时他才十八岁,在一间俱乐部为了几句口角和人打了起来,柯特匆匆赶来给他解围。
然后在回去的车子里,柯特开着车,而他坐在副座上无意识地打量着他的侧面,突然间毫无征兆地硬得要命。
……现在他记了起来,就是在那一次以后,他一直下意识地避免去留意柯特的外表,甚至不愿意仔细去想他脸和身体的样子。
但那并不是我的行事风格。莱昂有点惊讶地想。
他根本不是那种会压抑自己欲/望的人。从小到大,他的心思简单而直接,不会采用任何迂回的方式。在做小孩子的时候,他要什么就必须马上拿到手,那种“如果你好好写完这张纸就给你巧克力”的手段对他全然无效。他会趁人不注意去偷出那块巧克力,或随便拿一个糖果或其他什么东西代替,或者跑去花园的蹦床上跳一会儿——然后就忘记了那块巧克力。
在性的方面也同样如此。青春期第一次产生性的萌动时,他直接跑去了一间著名的成人店里满足好奇心(为此还偷拿了柯特的证件)。而意识到自己在另一方面的兴趣时,他在Tumblr上迅速约到了一个看起来很顺眼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在酒店里把自己和对方扒了个精光以查看反应(多么漂亮强健而又富于技巧的一个人,真是初学者的好运,他想)。他看到喜欢的对象会毫不犹豫地去追逐,但若对方无动于衷,他就会很快放弃而寻找下一个目标;反过来,若是与人坠入情网,两情相悦后,他又会差不多立刻感到无聊……直到下一次再有中意的对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为止。
他家里人曾经试图给他一点文艺的教育。但他根本读不进去。但丁对比阿特丽丝的爱情在他看来十分离奇。简直是变态。一个人(而且还是个意大利人!)怎么可能几十年爱着另一个人而结果什么也不去干?他断定但丁有难言之隐,不幸生在了没有伟哥的年代。又或许有文化的人就是如此,想得太多而导致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够做做诗歌,小说,歌剧或电影……幸而他的天性正与此相反,他热爱自然(鱼水之欢当然也属于自然),讨厌一切人为的自寻烦恼。
所以他在那种冲动下也并不想和柯特发生关系(甚至压根就没去考虑这样的可能),简直是不可思议。
……因为我们之间并不适合。他有些费力地想着。这种思索自己行为背后的动机于他十分陌生而困难。柯特和我,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他读过法学院,会翻着那种大部头法典讲一些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听不懂的话;他也喜欢看很多书,喜欢诗和戏剧那类的东西……
随即他意识到这些根本不是理由,他自己在选择交往对象的时候是从来不考虑什么共同爱好(除非是床上的爱好)或长远相处的。
……因为他几乎可以算得是我的家里人。弗洛雷喜欢柯特,曾警告过我不可以去招惹他。——但不可否认,弗洛雷也叫他不可以退学,不可以酗酒,不可以抽大^麻,不可以弄出丑闻,不可以去护理之家工作……
……因为我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上帝!他和柯特到底有什么关系?朋友吗?根本不是。雇主和雇员吗?
莱昂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大能够理解自己。当然,也不理解柯特——柯特也不是那种容易理解的人,至少于他而言。他只知道他本能地排斥和柯特有进一步关系的想法……除了那天在民政局里,那个意外的、爆发式的吻。
那完全是昏了头的一时冲动。他想。大概我真的很不想去和卡罗结婚登记,因为结婚恐惧症什么的,然后觉得我为了家族做出了这么大牺牲,需要得到一个糖果。
当然柯特并不是一个糖果。所以那么做很不对。可是……
他吻我的时候好像墙壁都在四周融化了一样。
那个时刻,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有整个世界,过去未来的所有时间,可以用来亲吻……而且怎么也吻不够……
莱昂用力摇了摇头。他觉得今天他想到这个吻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一些。而且每次想到的时候,似乎都比上一次更令人冲动,而浮想联翩。